8 ☆、第七回

接下來的半夜,陳悠然一直睡不好。

她開始發現她與傅輕歌間的相似之處,但那顯然不是對方對她如此上心的原因。受人所托這回事,向來只會減弱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憐憫。

難不成,他喜歡上我了?

陳悠然臉頰火熱。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曾經有一個寂寞的女孩,渴望着虛無裏的光。現實中的窗外或許流光燦爛,但只要它真實存在,就已比幻想失色。

她決定不再想。睡得不夠的感覺雖然難受,可習慣過後,與平時也沒有太大差別。

穿上包袱裏的白衣後,她望向窗外,只見一道流星隐沒在臨別的黑夜邊緣。

就像那夜,“飛螢火”墜落岳麓後山的一刻。

傅輕歌在門外等着。他身上是一件暗紅色的內衫,外配墨黑長袍,佩劍倒挂在腰間的酒葫蘆上。

“你平時也随身帶着酒嗎?”陳悠然認出了華山猴兒酒的氣味,卻不知傅輕歌如何看待喜愛喝酒的女子。

她起意窺視拉近距離後的明月,但願,不會見得滿目坑洞。

“不,這是我從掌櫃那裏買來的。說起來尴尬,他認出廚房外的銀子是我們放下的,只是呵呵大笑,非要送我們一大堆酒肉,當是開戰後房租大增的補償。”

陳悠然僵了一僵。

“為甚麽要送酒肉?他知道我們要起程了嗎?”

傅輕歌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

“他不知道。住店之時,我給了他三天房租。他想必……”他想了想。“你覺得他有古怪嗎?”

“不然,将軍為何放心不在周遭盯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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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輕歌呆了呆,忽然飛奔下樓,一溜煙地不生聲息。到陳悠然跟上,只見他站在掌櫃微敞着的房門前,眼睛一眨一眨。

“我聽不見聲息。”傅輕歌輕聲說道。“他跑去報信了?”

“算了,我們別管這事,還是早早上路為好。我記得寅時初,西門道路有一段輪換駐防時間。”陳悠然說道。”我們抓着空兒,想必有機會。”

傅輕歌剎那會意。

“甚好。”他說。”我們這就起程。”

無聲穿過數十街道,直到離鎮入鄉,走上北道,傅輕歌才說道:“我還以為你要騙他出來,快快收拾了呢。你雖在跑路方向上騙了他,卻争取不到太多時間。”

“但殺了他也沒有用。将軍是我家的舊識,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決不會只伏下一枚探子。”陳悠然手掌置于眼前,輕輕撥開薄薄水霧。“而且要是他有力反抗,鬧出聲息來,大家也不好受。”

傅輕歌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陳悠然心裏莫名生出異樣情緒。

這幾天來距離的拉近,忽然好像是傅輕歌有意為之的幻象。她自以為是她在觀察他,她在疏離他,沒想到……

她低下頭,雙手藏在袖裏折着碎紙。

傅輕歌也不說話,低低地哼着小童謠。陳悠然擡眸望去,霧幕中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

她忽然問道:“湘北山裏唱的兒歌?”

傅輕歌答道:“是的。”

瞬息間,兩人便陷入奇異的沉默。

本地人的話,湘北山裏的意思,也就是指迷霧山脈裏的人。山脈共有九峰,主峰迷霧山據聞無人居住,別峰中的山民為數卻不少。

湘境其餘地方的人們,對他們可從沒多少好印象。

陳悠然開口不久,就已後悔,雙手動作更是快了。忽地一不留神,指甲劃破指腹,順勢行雲流水,畫出一張張符來。

又過一處小坡,踏足青郁草地,只見灰茫河水由南往北,緩緩細流,彷佛靜止了時間。

河邊放着一艘小舟。陳悠然正自猶豫,卻聽傅輕歌說道:“你沒想過我是山裏人嗎?”

他為甚麽在這時候說這個?“山外的人,對山裏人的印象并不好。但印象,不過是第一眼的記憶,我們卻已對視百千眼,印象不再重要了。”

何況,我看你的第一眼,本是如此燦爛……

她聽不見回話。這話說得過于情意外露了嗎?可她說這話時,明明已抛開了異樣心思。

“如果你有意了解我更多,這趟到迷霧山去,你會認識過去的我。”傅輕歌輕聲說道。“我在院中的朋友并不多。”

陳悠然心中一跳。

“既然你當我是朋友,我又怎能對你一無所知?”

越靠近迷霧山,周遭的霧氣就越濃。然待船過數裏,群山還是漸漸在水幕間露出形兒來。兩頭飛雁順着水流,越過山巒,前往命中注定的歸去處。

獨坐船頭久矣,直至大雁形跡已去,陳悠然忽然問道:”去者何所歸?”

“往所歸而歸。”傅輕歌答話得自然。“心所歸處,即是去而複返處。”

“二山主常說這話。我們私下都猜,她往日曾與大山主有一段情!”

陳悠然試着讓氣氛好起來,笑容咧開了一半。

“她不是在我上山那年才回到書院的嗎?我時常在她身邊侍候,數次探她口風,卻一直沒猜出她游歷在外的數年間到了哪兒。”

傅輕歌閉目盤着腿,聽了她的話,眼縫微微張開。

“我和她的關系,還不及你和她的關系深。然而這事,我碰巧卻知道,只是不知道該不該說。”

陳悠然見他面帶笑意,也笑道:“此處無人,你我知道就是。”

傅輕歌想了想,最後嘆了口氣。

“是陰山。”

驀然間,陳悠然嘴角的弧度完全消失了。原本想着探聽八卦的歡快心情,一掃而空。

她沒來得及再次開口,只見得前方十數丈處水浪翻滾,一根粗如兒臂的精鋼鎖鏈破開水面寂靜,橫飛而起,登登锵锵的一陣響,攔擋了前路。

傅輕歌臉色變了。“我昨日行經此地,并沒看見這鋼鏈。”

陳悠然定睛細看。

“是從兩岸用人力拉起來的。要是長浸河底,決不至于當此迷霧,仍生亮光。”她半邊身子探出狹小船艙,側首斜望。“這河的兩岸間本就相距甚近。”

傅輕歌的手已按到劍柄上。此時,陳悠然注意到他露出猶如被冷不妨刺了一針的怪異神情。

他迅速起身,推開她來到艙外,立于冷清清的大霧中。

然後,陳悠然眼看着他把劍刺進了水面。

小舟頃刻靜止,河面上泛起一連串連漪,表面看不出劇烈程度的波動帶得船身劇烈震抖,讓人感覺它瞬即就要支離破碎。

然而它受到的內外重壓,已盡數為傅輕歌足上的勁力消解。他賦予這片水域寧靜與穩定,使得刺入河面的一劍威力發揮淋漓盡致,一路直落至位處河床中心的打擊目标處。

陳悠然手腳并用,急急爬到船邊,但見劍尖指向處,青熒光般的篆字密密麻麻地結作一團,映到河面時已形如長蛇,其舌欲吐水瀑雨雷,足與劍仙手中飛螢火抗衡的氣勢淩厲,好比蛟龍急起吞日月。

想到此處,她隐隐感到不安。

是母親的符陣。就算只是在将軍手上用出來,也……

不安漸漸化為驚怖。要不是輕歌沒輕易被鋼鏈分散注意力,意識到守株待兔的符陣後着,這小舟只怕已撐不下去。

打的好算盤啊,裴立,她握緊拳頭。可惜你不知道……

心思未去,從雁影不久前離去的方位而來的,正是一片輕舟,來速比她們快上不少。它的船首輕便,不曾刺穿霧氣,而是借助船頭的半魚雕像,承托着撲面的雲霧。

直至她發現,握住雕像尾部的那雙手,并不是将軍的手。

模糊間,她看着這雙手自将軍背後伸出,然後收回,抽出一柄四尺來長的長劍。以半魚尾部為形的劍柄長度前所未見,就像東洋人所用的長刀。

随着敵船漸近,她驚訝着手的主人,也即那文士裝扮的男子面容之死氣沉沉,與手中奇幻而滿帶美感的兵刃形成對比之強烈。

但傅輕歌在意的顯然與她不同。他的視線從未離開過河面上的符文亮光。

直至持劍文士眸裏爆發猛烈光彩,雙手揚起奇形長劍,足部彎曲成弓狀。

他往此撲擊而來。

不知為何,陳悠然幾乎未加思索,就閃身到了傅輕歌身前。

她同樣以雙手持劍,姿勢之圓融純熟,全不似初學乍練。

傅輕歌似乎很訝異,但陳悠然看出了他無法把劍從水面上抽離,只望他勿要情急出劍援護。

這算是,兩不相欠嗎?

符紙滑落到長袖邊。就在此時,半空中撲來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陳悠然眼前一花。

一道黑影手持短劍,自船後閃身而出,奔馳間晃起水雨躁動,卻不損劍光鋒銳。

他的劍幾乎已刺進傅輕歌的腰。

忽然間,傅輕歌雙手輕輕自劍柄上放離。長劍被肉眼不可見的力量穩穩壓入水面,出劍者則轉過身來,雙手左右連攻。

右手握起成拳,一舉砸爛刺客面門。

左手卻取陳悠然領後,平空一擲,把她抛飛往将軍的船上。

陳悠然身形掠過水面,幾乎堕河,但傅輕歌手勁拿捏極準,終使得她上船一刻,足尖可先觸地。

此時,女子雙手舉劍勢猶未瓦解,當即如火燎天,猛刺三尺外将軍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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