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三回

在小坡上扭到腳後,陳悠然沒來由地想起了洛家的新家主,那個腿上靈便得匪夷所思的女子。

洛時寒在岳麓住過半年,自己的體術有部份就是跟她學的。只不過練了幾個月,腿上的功夫總是練不到拳掌般靈活,人家就沒興趣再教她了。

待得其父逝世,洛時寒回鄉繼位,甚至沒有與她道別。

換作是她置身我的境地,想必用不着他人相助吧。且不提母親有沒有扣留她的能力,像她這樣的人,是寧死也決不會淪落成桓玄的鼎爐的。

她承認自己怕死,一直也怕。上一生她活不好,這一世她沒活過。

直至遇上了他……

就在這時,傅輕歌自霧中伸來了手。

是了,她還沒問他為何一雙終日握劍的手,竟可如此柔順。

“我自己也走得動路。”為什麽自己總是像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是的。”輕歌承認。“但再走幾裏,你的腳筋會腫起來,再過一盞茶,腳踝就得漲成巴掌大。修行練的雖然不是腿,但沒有腿的人很少能練得好。”

她有些動搖。“黃山上那些仙家們……”

“與陰山上那些老僵屍們沒分別,都是騙少年人的玩意兒,只為動員修行界的苗子們為大人物的理想冒險。”輕歌說話時語氣淡淡的,這是專屬于他的,怒氣的體現方式。“我不喜歡這樣。”

陳悠然低垂着的眸子忽地眨了眨。

“既然你這樣堅持,我就多欠你一回了。”

輕歌的背部也是溫軟的,她潛意識找尋着內裏的冰冷,卻甚麽也沒感覺到,一顆心倒是砰砰直跳起來。

鑒于她的胸已貼上他的背,她确信他察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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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她的印象,輕歌在這方面的心思不太多,至少遠遠及不上在劍上的心思。當她遲疑着把雙臂扣在他胸前,他的手伸往後方,主動夾起她的大腿,貼心得教人說不出話來。

好一陣過去,她平息了心裏起伏,忽然說道:“你有過情人嗎?”

似乎因着共過患難,若只停留在嘴皮子上,她就總是自由的。

“沒有。”傅輕歌說道。“為甚麽這樣問?”

“我也說不上來。我的意思是,不是有很多潛心修行的人都無心□□嗎?你卻很有些溫情,不似那類人。”

傅輕歌嘴角翹起,笑得歡快。

“練劍又不是念經,雖總是使得人廢寝忘餐,卻不至于連基本的人情都沒有了。”背着一個人,他的腳步仍很輕快。“我剛開始學劍時,山下來了個陪着父母趕路的小女孩,因着天雨滞留,與我說過好一段時間的話。”

陳悠然的聲音驀然輕了起來。“說話?說的是甚麽話?”

“這會兒想起來也真神奇,我自幼在山中長大,雖然讀過一點書,也時常跑到鎮上鬧騰,按理該和大門戶的千金聊不起來。”

“至于那時說過甚麽,現下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和她一起的感覺很舒服,好像一條魚離開局促小潭,游進了大海。”

輕歌的手不自覺地撫摸着腰間木劍柄。河上一戰後,兩人約定讓木劍暫時跟在他身邊。

陳悠然卻沒注意到他的細微動作,只是低着頭,思索着甚麽。一兩句話到了唇邊,又咽了回去。

兩人越過一道等身寬的小溪。輕歌為防她的腳踝撞到石子,一邊身子傾側着前行,沾濕了雙腳鞋尖。

“我很少從南方入山。”他皺起眉頭。“沒想到這頭的水路這麽多,山道也比北方難行。”

“你時常來這?”

“不算是。”傅輕歌說道。“山上還有許多我不了解的事……”

他忽然放低聲量。“看!那是甚麽?”

陳悠然擡眸望去,只見樹林背後,大霧頭頂,隐隐透出青竹頂端,如劍指蒼穹,凝勢未發。

即便是劍道門外漢的她,也感覺到了異樣。“山中本來就有竹嗎?”

傅輕歌搖了搖頭。“人種出來的。再往此去,必有人跡。”

“可在這大霧彌漫的山中,怎能住得了人?”

“尋常人确是住不了。”傅輕歌聲線微微發顫,可負着她的背卻仍然很穩。” “所以我相信,這就是老爺爺當年向我提起過的那位前輩。”

他說着,不自覺有了喜色。“我本來還以為,他不過是哄小孩睡覺的故事,要不怎麽幾次入山,也沒撞見?這回全因從南方出發,才碰上了這大機緣。”

“甚麽機緣?”

“待會你就知道。”又走幾步,似乎是以氣機感知過四周并無可疑,輕歌嘴角笑意全然伸展開來。“說起來,這也得算是你給了我運氣。”

陳悠然眨眨眼,還想再問,背着自己的男孩這時卻顯出練劍時常見的專注來,二話不說,腳步漸漸快了起來。

她的視線總透不到迷霧背後,但以輕歌的眼力,一定能看清。

是的,或許在這渾渾噩噩便被推着上路的兩輩子裏,她想要的,只是引路的一線光而已。似乎有了光,溫暖就會到來,哪怕那僅是未經證實的願望。

她擁緊了他,靜靜地感受着男孩落足時自雙腿傳導而來的動能,無聲搖撼着一顆心。

他大概還沒有明白,可那本來就不重要。

“你的腿疼了?”風流送來傅輕歌的話聲。“我們可以先歇歇再走。”

她猛地搖了搖頭,笑臉埋進少年衣領間。

“不。”她說。“這樣就夠了。”

霧氣半遮半掩着天幕,夕陽消逝一剎,只在山丘上殘留淡黃光澤。而當水霧緩緩退散,陳悠然所見的天空已沒了顏色。

深雲遮蓋住了月光,而自從當今天子登上皇位,湘境每月的十五日就沒見過星星。

在修行人的世界,陳悠然低頭心想,神秘力量确實是存在的。但她總發現自己很難适應這點,在家裏,陳家家主夫婦從來沒顯現過真正實力。

走了小半天來到的目的地,也沒顯出玄奇處來。占地數畝的竹林背後,一座小木屋靜悄悄地立着。霧濃的時節注定是無風的,輕歌既已停步,四方八面也就沒了聲息。

陳悠然忽然感覺到了一陣莫名的寂寥。只聽得啞啞聲響,一道人影推開木屋門戶,行了出來。

自那時起,輕歌的視線從未自他身上離開。

獨居山中的異人看起來約有七十歲,眉目間有股少見的舒展,大概是山居生活帶來的從容。

這全然是不合乎陳悠然對山裏人的印象的。這在湘境居民口中帶貶義的字詞,特指迷霧山脈中公認有人居住的幾座山上的人。

總體而言,他們的生活條件通常很糟糕,坐在紅泥和野草搭起來的房屋裏,眉目間總帶有不可解的暴躁苦悶。陳悠然推斷,這種印象主要來自狼山山腳下的貧民窟。

然而相比起來,老人顯然是世俗的文明人形象。他的身形适中,儒衫敝舊,站直身子時就像一棵松孤傲地站着,占了陳悠然對他印象的大半。見面不到一盞茶時份,她就對老人産生了好感。

可這好感,卻還及不上輕歌閃爍着光芒的雙眸。岳麓門人眼裏的白月光給山中老人的禮數,似乎要比在謝山主跟前時充份得多。

這不禁再次喚起陳悠然對少年的好奇。既然山主不是他的師傅,對外何必默認兩人間的師徒關系?教輕歌劍法的,卻又是何人?

雲層仍覆在月亮上。只見輕歌對那老人作了一揖,眼角不自覺地上揚。“晚輩兩人趕路已久,現下同伴不慎受了傷,夜裏不便再行,只求先生收留一夜。”

老人笑得溫和。“老夫山居苦悶,兩位此行,正好為這房子添些人氣。然則江湖險惡,兩位見我一人住在此地,仍自不感有異,安心留宿,想是早知老夫來歷。”

“晚輩早聞前輩大名。迷霧山脈九峰盡皆虎狼之地,千裏內除了前輩,無一人算得可信。”傅輕歌把木劍遞給老人察看。

老人見了,嘴角弧度也不由得稍斂。“能讓你也避到這山裏來,這回你遭的難是很不簡單了。”

“晚輩想讓她看看那個。”傅輕歌回顧背上陳悠然,笑得溫柔。“我相信,老爺爺不會對遇到困難的人袖手旁觀的。”

老人沉默半晌。

“老夫沒法代他說話。”他說道。“但我相信你的決定。來,兩位也請進來坐坐。”

進到小屋,傅輕歌扶着陳悠然坐到木椅子上,使她一下子有點失落。不一時,老人端來溫熱飯菜,又把一瓶黑乎乎的藥膏遞到輕歌手中。

但見輕歌笑意甜蜜,透着點她懷疑全由幻想而出的光彩。“你打算自己抹藥嗎?”

就像,一下子開了心竅。

不,他不過是随口一問罷啦,陳悠然想着,一張臉幾乎埋進了碗裏。“自己抹我會怕痛的。”

“我就猜到。”輕歌笑道。“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但怕你不好意思要我幫忙,就問得唐突。”

他彎下身子,把藥塗上了掌心。

“悠然。”

“怎麽?”她盡量不使他聽出吃力,旁邊還有人看着呢。

“小時候教我練劍的老爺爺說過,朋友之間,不該算誰作的事多。之後有甚麽要我做的,開口即可。”

陳悠然心底的茫然感一直持續到半夜。飯後已過兩個時辰,屋裏只她一人醒着。她站到窗邊,默然折好一頭紙鶴,投向好不容易冒出頭來的月光。

至于明早望見手執紙鶴而來那人的笑意時,她心裏生出的感受,就不是現下能想象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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