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二回

輕歌一直沒有回來。

不自覺地,陳悠然握緊了劍柄。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地頭蛇足以咬噬蛟龍的憑借,正在于對情報的掌控能力。只有掌控了情報,才能洞悉現象,想出下一步的策略。

在這江陵城中,大概只有似乎奪取了天工坊主寶庫的袁淨壺有能力傷及輕歌。但若桓氏調動此地的所有資源,以詭計與其周旋,輕歌也未必能保不失。

我該作他的大腦。

陳悠然試着站起身來,忽然雙腿一麻,身子又倒卧回去。

不成。

自從被桓玄五指“取鯉”開門過後,陳悠然不只食量大增,睡意也較以前來得頻繁得多。

若情況真像她想象般,潛藏氣海的骊珠正在搶奪她的氣機,務求占據主動,厚積薄發而複為龍身,可就糟糕了。

她懷疑輕歌根本不清楚自己知道多少。她也不懂得怎麽問。

教輕歌劍法的老爺爺,也就是岳麓書院祖師謝廣寒學識之博,天下無人能及。

在湘境傳說中,他同時得到儒道兩家真傳,手握《黃庭》道藏。這類大人物,是決不可能對骊珠的潛在危害一無所知的。

當日把我救上水後,他正是因為判斷骊珠無害,才不曾将之取出嗎?

又或是,其實他早知道它終有一天會毀掉我,只是苦于無法令它和我分離,因而聽而任之?

陳悠然披着厚棉袍的身軀不禁一顫。一會,她才握起拳頭。

“輕歌不會瞞我的。他現在定是在想方設法,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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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想着,她的思緒漸漸到了頭。指頭輕翹着發絲,一圈又一圈,終于幽幽地嘆了口氣。

“只是我心裏總不安穩!”

她不是沒暗暗怪過自己,怎麽活過兩輩子的人,想法還沒脫離小孩子的層次。

然而她也沒法子。在這個世界,她總是感到孤獨。

自小她就長得好看,成年後哪怕是與風韻冠絕江南的母親相比,所差的也只是年歲帶來的底蘊而已。與輕歌相配,也算不上癡心妄想。

但她很清楚在同樣一副皮囊下,自己對比輕歌,到底欠缺了甚麽。

他一直愛着他的劍,既受老爺爺指引過道路,也時刻不停地盯着劍身映照的光影,修正着理想的行事方式。

縱使從不曾遇見她,他的人生也是完滿的。

但她不同。在這不比過去的世間好多少的世間,她只有他。

向着天花,她伸出手掌,恰巧在茶幾上燭光熄滅一刻攤張開來。

“接下來,我也該找到我的目标嗎?”

這時,乘她小睡時潛到她枕邊的黑貓兒喵了一聲,伸出肉乎乎的爪子碰着她的臂。

牠倒也靈性貼心,就像時常跟在洛姊姊身邊的那頭白貓兒,只是全沒有對方的活力,行止間慵懶如她。

可此刻,牠卻不住推揉着她的前臂,幾乎要把她擦疼。

陳悠然下意識望向窗外。這一望,使得她整顆心幾乎要蹦出來。

她休息的暖室窗戶開外,是一片約與尋常家族祠堂大小相若的空地,被院子四道內側圍得嚴嚴密密。驟看之下,走廊各室無光無人。

作為小院唯一出口的大門緊閉着,而在她的視角,并看不見在角落處轉入彎道後即可看見的後門。

在這封閉空間,一道身影憑空現身。

他被高牆的陰影蒙蔽着,一時辨不出衣衫,只見一雙狹長眼睛精光閃閃,宛如獵者的目光。

陳悠然因着這類眼神近日來帶給自己的熟悉感而震驚。換作早些年,她縱然修為了得,也會被這潛藏眼目中的純粹勁道給壓倒。

對強弱的判斷,她素來猜得很準。

因此這回,即便那人發覺自己投放到他身上的目光後,視線迅速與她對上,她也只是咽了一口氣,竭力在重壓下維持寧定。

直至他開始走來,一雙只知道唬人的眼眸立化蛇形。

繼而,月光穿透陰雲,當頭映着小院中男子。

登時,她全身已變得僵直。

是田七。

她在岳麓三年以來的座師緩步走近,腰裏仍自懸着平素愛吸的金煙鬥。

他右臂已斷,一側空蕩蕩的袖子因着他行走過來而随風飄揚,蕭索冷冽,陳悠然不禁心寒。

“你別過來啊。”她喃喃說道。“明明已經吃夠了苦頭,還要繼續下去嗎?”

對方沒理她。他似已聽不到人言,僅是憑借着被注視的感覺,一步步行将過來。他落足之聲輕如空竹,竟流露出了比昔日更勝一籌的功力。

當日離山,她與輕歌配合斷去田七右手五指,也不過是天時地利的結果。若然他比那時更強……

她沒忘了自己已多出一股必要時能用的力量,但眼下足部經脈閉塞,她根本使不了力。

百忙間,她咬破指頭,飛快在袖中為紙鶴畫下符印。心思一轉後,她又忙把紙鶴拆開攤平,一張張全貼在窗花之上。

可這短短時刻,又做得了多少準備?何況她氣血未暢,剛寫得幾張紙符,已不太透得了氣來。

她忽然間妙計橫生,閉住了呼吸,同時別過臉面。

果然,院子裏的田七沒再感知到流露敵意者的呼息所在,停下了腳步。

她小心翼翼地想要後退,殊不知就在這時,那不要命的黑貓兒竟忽地往前,撲到窗框上去。

“快回來!”情急之下,她又傾往前。

然後,一切努力都白費了。薄得像蟬翼的窗紙忽然穿破,田七的目光如電射将進來,與陳悠然驚惶眼眸對視。

在極大的驚恐中,她忽然發現,那初時看似萬鈞雷霆般,要向她施加蠻橫的眼神,底色卻唯有死寂。

他随即撞破牆紙,倒在她曾安息一夕的床榻上。

貓兒被飛濺的碎片驚倒,撲到陳悠然手臂上,渾身毛皮驚顫,如同尖針豎起。

她被田七吓得跌下床鋪,以劍撐持着站起。貓兒仍牢牢緊扣着她的手。

她驚魂未定,只知撫着黑貓毛皮,嘴唇微微顫抖。“都是你惹出的禍!”

話是如此,見田七整身僵死般躺在榻上,她總得有所動作。

她早已看出對方行止怪異,說不定已成了鬼屍一類的玩意兒。小時候聽父親說過有關湘西趕屍人等的傳說,一一浮現眼前。

結合這靜寂得不合常理的夜晚,恐懼爬上了她的脊椎。只見她貼在窗上的符紙被田七一擊撞得散碎滿地,竟沒發揮作用。

她想過呼喊輕歌,但眼前人既能不受限制地突入此地,外出了的輕歌想必也已被強敵纏上。她可不願重蹈覆轍,打亂他的心神,給窺伺者可乘之機。

“貓兒,先離我遠一點。”她想了一想。“去找你的主人吧。”

眼下之計,也只好祈求張幽蘭确實無意害她了。如果他真是天師府的嫡系傳人,以龍虎山神乎其技的五雷正法,正好攘除妖魔鬼怪。

“就算你死了,假如要殺我,我也得多殺你一回。”陳悠然說道。“這本來是我欠你的人情啊!”

田七沒動靜。陳悠然目光在他周身掃射,忽然間,她瞧着一小條白色物事自他耳孔中鑽出。

幾乎一刻鐘後,她才從驚愕中抽身。

“二山主?”

白蛇緩緩爬進田七後領,後又破衣而出,使得田七後背裂出一個大口子。

陳悠然定睛細看,田七背後印着一整片圖案,只見兩座較矮的山,夾着高一頭的山峰,在上,乃是蛟龍游走雲間。

初時,她尚自不以為意。

片刻後,整夜以來她頭一回冒出冷汗。

自她幼小以來,母親衣領上便繡着這個圖形。

“貓兒。”她喊道。“貓兒,快點回來!”

然而她呼喚得太晚。那頭被安排到她身邊的黑貓身形或許豐滿,來去卻如行雲流水,出門不消一瞬,已潛上後門頂部的尖尖屋檐,一雙妙目打量着背劍鎮守在此的劍客。

劍客也自回望着牠。

“原來如此。你也是通靈獸嗎?”

貓兒自然不懂回話。

傅輕歌也不在意。他本是因着一股強烈的預感來到此處守候的,然則片刻之前,他清晰地感知到頭頂傳來一陣局促感。

如同猛獸張口的重壓把甚麽吐了出來,在他背後的院子中站定腳跟,使他強烈地意識到應當回防。

但他不得不寄望于悠然潛藏的實力,足以消災解困。

因為先前撼動他劍心的存在,已然降臨此地。

“我本來以為你斷去一臂,定當暫時知難而退。沒想到,持劍的手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你的殺力來源。”

街道盡頭,桓墨緩緩顯露形貌,一頭長發散在頸後,野性飄蕩盡違其當初形象。

他的眼眸已燃起野獸的光,嘴角也翹出令人不安的殘忍弧度。毫無疑問,即便一邊袖子蕩然無物,他仍然比數個時辰前更為可怕。

“不帶官兵或高手助陣,這就是‘借相’ 的想象力賦予你的意志。桓家血脈的可貴之處,原來是指猛獸神意的隐性承傳嗎?”

“這不對。”女子聲音自街道另一端響起。“那從不是隐性血脈。與吞龍之志相應的,向來只有以虎搏龍的資資。這是‘引相’ ,而非‘借相’……他們不用借取甚麽,一生下來就是王者。”

傅輕歌回頭,袁淨壺正對着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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