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十三回

陳悠然發現經過這十幾天歷練,自己的反應速度實在提升許多。從桓墨弓起雙足,繼而以拳置于身先,如箭彈射出弦,僅僅一眨眼的時刻,她卻已作好準備。

拳頭迅速似飛石墜來。

她對這人頗有了解。縱使精神狀态因着引相而紊亂不堪,桓墨仍然保留着直取目的之本能。

通曉多種上乘功法,卻堅持近身相搏,既為隐蔽,亦求高效,正是他在芸芸桓家旁支子弟中被選為江陵将軍的原因。

雖然說,進城來的觀察已使陳悠然漸漸發現真相。

桓家根本從來沒把江陵城視作需要堅守的根據地。即便是在北伐期間,一個家族的根據地不設重兵,甚至至今,九伥十豔仍未有一人露面,完全是沒可能的。

打從一開始,施加在桓墨身上的尊榮就已是假象嗎?

只因江陵将軍确有才幹,城池的強盛假象才瞞過了衆人許多年。但面對此刻般足以動搖家族命運的大事,他們在此作的準備決計稱不上妥善。

那麽,為甚麽非得在這城中動手?

“原來如此……你早就期望我們會一腳踏入這座泥潭。”她捏緊了拳。“可真是用心險惡啊,桓大人!”

瞬間,陳悠然往後倒翻,避過拳頭砸擊。

反應速度均被虎相大幅加強的桓墨一語不說,踏足借力,第二拳随同身形一同疾沖而至,猶如流星墜落。

若比體術,我一定會輸,陳悠然心想。

她同時擲出兩頭紙鶴,一往天,一往地。

蓬然巨響,震撼長行。

往天飛鶴吞吐飛火,照亮高空。

往地者則破穿地面,一時不知所去。

然而桓墨拳頭臨到陳悠然前額一瞬,三道尖銳水箭自地底急沖而起,若非他退後時速度奇快,幾乎被猛烈水壓斷去一條手臂。

但他應變奇速,瞬即彈腿抽擊陳悠然頸側。後者閃躲稍緩,即被腿跟掃中肩頭,痛哼一聲,往地倒去。

桓墨懸空一腿順勢如斧劈下,聲勢破風。

正合我意,陳悠然心想,輕歌若已接近此地,定能聽見此間聲息。

圍攻之勢只可能在輕歌來到後閉網。只須抓緊時間差,先處理掉宅內伏擊者,他們就能勝。

而且,也免了輕歌見獵心喜,要和茍延殘喘的江陵将軍作最後較量。這家夥若判斷桓墨不如寧神風危險,很有可能不顧形勢行事。

正因他沒到機關算盡的地步,她才喜歡他。

妥善運用骊珠氣息于實戰中後,敵手威力增幅後的拳腳不再給予她先前所感的強大壓逼。桓墨的腿落下一刻,她的足已先動,彈射往門廊處。

“就算王坦之早在府中設下結界限制感知,只要拉近至足夠近的距離,他就能感覺到!”

猛不防,小腿被急撲往前的桓墨一手抓着,随即整個人被拉扯往後。

她已感應到對方另一手疾插向小腹處發出的風聲。

一瞬間,她作出判斷,任由這一抓落到實處,化抓為拳,頃刻打得她氣息幾乎閉塞。

但吐出黑血一刻,她總算呼出胸間積郁已久的悶氣。

木劍如影随形,自高牆另一端飛逝而來,像一道流星,意欲把桓墨抓在她小腿的手連同她的腿刺穿。

果然,對方瞬息間撤了手,任由陳悠然脫困長腿踢起木劍,回進手裏。

她半跪在地,凝視着自桓墨斷臂處延伸而至尋常手臂長短的金橙色虎爪,其上時時浮動黑虹,形體飄忽不定。

“我想得沒錯。堂堂江陵将軍被逼到這般地步,尚且不使出法器,只有一個可能。”陳悠然有意提高了聲量。“那是與你性命相關的本命物……而且,大機率是上不了門面的玩意兒。”

她高舉長劍。

“然而,那等無根浮萍似的虛幻手臂,真的能夠與貫注真力的劍相抗嗎?”

桓墨朽木似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就憑你那微末修為,也稱得真力二字?”

“我自然不成。”陳悠然說道。“但是有人稱得。輕歌!”

話聲一出,她往前飛奔,似乎早就料準桓墨定然挺爪沖近,身形一曲,險險自劃穿半夜薄霧的暴張虎爪邊上擦過,遁至施襲後方。

回首出劍瞬間,她慶幸瞧見了輕歌飛奔于門廊的身影。赤紅長劍自右上斜削至左下方,好像堕落一刻的彗星尾巴。

劍意奇快逼近。

桓墨遭逢前後夾攻,似已退無可退。

便在這時,陳悠然捕捉到了桓墨眼裏一閃而過的神光。

可此刻,已再無收劍之理。

幻爪敏銳地抓着木劍,不待她運氣與之相争,已猛然發勁如長河崩堤,将右手的主人甩往高空。

桓墨顯已算好角度,甫一得逞,即是連環雙腿,正中她鎖骨之上。

撲的一聲,陳悠然劇痛下忍不住倒地,風壓撲面,眼看就要為他硬受輕歌劍意。

只見焦灼長蛇尾巴一鈎,另一道劍氣登時後發先至,與先一道于半空中相互抵消。因此形成的頃刻風暴,濺飛火星無數,陳悠然登時被震出數丈。

桓墨也因這一沖突稍微一緩,思想過後,乘傅輕歌仍未奔至,虎爪驀地前伸,直取陳悠然咽喉。

輕歌似怕純以劍意,不足擋這雷霆一擊,足下未定,已擲出手裏長劍,赤紅星火閃掠,直把虎爪幻影自桓墨斷臂處切下。

被切下的幻影頓時生出四足,俯沖往東北角上,忽又折返,到再出現于陳悠然視線之內,已是班紋滿身,露出滿嘴獠牙。

它往陳悠然撲去。

同一時間,長劍離手的傅輕歌被來自正門方向的蒼藍猛虎撲飛向外。

變故之快,全非人力所能預防。

陳悠然受了重擊,連呼息也感困難,只勉力舉起木劍,挑向撲襲至頭頂的虎形幻影。

此時,院子裏忽然不知為何一陣風緊,飛螢火迅速回防到陳悠然身邊,将那惡形惡妖的虎頭當場劈下。

輕歌借身中猛擊之勢,縮近了與陳悠然間的距離,當即一個筋鬥,便到了她身前,接過赤色利劍,一時不作聲。

陳悠然驟然看了他一眼。

“你怪我随便就暴露了來歷和骊珠,我都能了解。發出龍吟聲非我所願,但其餘的……我沒法改。”

輕歌說道:“我從來不介意這些小事。越多人知道你的事,正好助我們把水攪混。”

話雖如此,他沒肯再露出笑意。

殘餘下來的幻影先是崩碎,随即自行建構成形,俯伏于桓墨殘缺右臂上,如電雙目比起精神漸散的主子,帶來的危險性更大。

但還及不上踏出正堂的人。

桓玄一步步走入後院,面無矜色,而威自平八荒。

“傅兄休怪桓玄乘人之危。大事在前,容不得一剎分神。”

他站到江陵将軍身側,攤開手掌,現出半片掌心大小的黝黑石頭。

“這是蛇石,迷霧山脈九峰二百年來,只掘出這樣二十七枚來。這天于城東四角立下符錨,已用去四枚。”他說道。“真知晶石號稱可破道宗覆滅後人間一切法器,可也對前代的遺留物毫無辦法。我布在邊上的鐵衛,洛時寒和張幽蘭只能憑真本事應付了。”

“虧你說得出真本事!”陳悠然強忍胸間湧血。“就算得到了真正的力量,不也是無法達成你口中純粹的支配嗎?你到底在追求甚麽?”

她拄劍于地,幾乎感覺到雙目血絲迸發現形。

“像你這樣沉迷于計算之人,配得上它嗎?”她的嗤笑帶着無窮愠怒。“你也聽見了那夜的龍吟。想必,你只把它當作畜生臨終時的無望掙紮,甚至不值得嘲諷。”

“但讓我告訴你它是甚麽。一個人被逼入窮巷,只得透視着頭頂陰雲,要與諸神對上視線,作生命終結前的質詢。”

“難道她不會先撫心自問嗎?不會先稽考自己到底有何過錯,值得這樣的下場?不,每個人哪怕不願承認,只要面臨絕境,總是會先從自身上找原因,就像他人走投無路之際,她總是從野兔而非獵狗身上找過錯一樣。”

她空出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

“但是我。”她說道。“我沒發現我在這事上有過錯。”

“我自小便上書院。自小,儒家是怎樣告訴我們的?世上的人行的,是仁義道德。凡是不行仁義的,都被儒家的論述壓制了,被君子的言語督導了,被聖人的光芒燒灼雙目,愧不為人了。”

“待人們長大了,輪到法家的智者們主導輿論。他們是怎樣說的?犯罪的人,也就是不尊君上的人、讀禁書的人、好出頭的人、愛議論時政的人,都得受刑!在這律法下,凡是違規的,都被拘禁、放逐、侮辱、踐踏、徹底消滅了。”

“但是我,我做過甚麽?”

陳悠然抽搐着笑了,任輕歌悄悄走近,把她的手埋進溫暖雙掌裏。

“在山上唱着歌、畫着符,最大的缺失不外乎是老在課上睡懶覺。一夜之間,天就塌下來了。我有罪嗎,桓大人?”

桓玄臉上看不出情緒來。到他開口回應,美豔臉上仍未為陳悠然所熟知的冷漠所占據。

“三歲小兒既已持金于市,死,真的用得着理由嗎?”

陳悠然笑意慘然。“你想說這是自然規律?”

桓玄點頭。“天氣地象,覆蓋人世,自是最大的道理。”

“那麽,我總算明白老山主為什麽非得到偏僻山裏尋劍法傳人了。”

陳悠然握緊輕歌的手。

“昨夜我就發現,這個世界早有了病,可這仍不是現況的全部。有病的還有你們,把弱肉強食奉為真理,卻看不出此間我們合力,早已超越你二人。”

“因為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被猛虎吞噬的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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