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五十一回

寅末。

北城區的天空仍是灰撲撲的。近日來,迷霧山脈周邊城鎮天氣一直不穩,雲霧風雨來去只須旦夕。

與天時相比,很多事物更寧定,也更殘酷,袁淨壺心想。

若然住在這小巷邊上的民戶醒來,想必會被這滿身血污,披着破碎衣衫走在路上的斷臂女子吓壞吧。

但大城市自有大城市的安逸,尤其是在黃河以南,城裏人大多已無須如先輩早出晚歸。

哼,這城中的居民總是将這安逸歸功于桓氏,好像換作是王氏、謝氏當政,就會破壞掉自家轄區內的平穩一般。

這世上,沒有甚麽豐功偉跡是只有一家之人能辦成的。

應該說,百姓們之所以愛戴在位者,是因為偏好其固步自封的作風所帶來的穩定吧。如果鼓勵易主之風,就會使篡弒頻仍,破壞民間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

至于擺脫舊觀念所能帶來的進步,他們全不在意。

“所以這世界才會一直是這破樣子啊。”

女子倚着牆,輕輕喘息着。點滴冷汗落在眉頭上,又自眉尖滑落。

“只是現下的結果,确實證明了配得起那位置之人,并不是我嗎?”

她握緊右拳。

“別開玩笑了!”

無論如何,此刻我仍是天工坊主。

每早與衆同門相會并非權威的表現,而是為了“理解”領導的對象。過去,恩師并不熱衷于此,時寒則根本沒打算與衆人親近。

與她一同長大的我最清楚,她的世界從始至終,只有洛家大宅的一畝三分地而已。

袁淨壺喃喃說道:“撇開血脈,哪一點值得恩師認定你為繼任人選?難道我不是他自小撫養長大的嗎?”

“你的才能,本不在主領宗門。安安靜靜地在房子裏煉造新法器,才是唯一使你真心歡笑的事。”

“為甚麽只因你姓洛,我的才能和野望就得被埋沒?”

她瞧着伏于左臂傷處上的金絲蛹,後者因着宿主氣機幾近枯歇,修補傷處的工序漸已緩慢下來。

“只要你活着,她們都認你。”袁淨壺低聲說道。“所以你一定得死。”

半側“開物”猶在右手之上,勉力撐開被晶石暫時炸毀的寶庫大門,也非不可能事。

假如能趕在洛時寒到來前,命僅存心腹要衆同門戴上殺意面具,猶有一搏之力。

問題是,桓玄現在到底是何情形?若他确已于白銅雀手下敗退,時寒一側至少多上陳家小姑娘和傅輕歌兩人。

要是桓家願意出動那傳聞隐伏江陵城中,卻從未在人前露臉的二伥五豔……

“到了這地步,我可沒打算仍然倚靠你啊。”她低低咒罵。“能看着堂弟死在面前而無動于衷的人,打從開始就不該相信。”

她又低聲沒止歇地說上了好一會話,走出一段路程。被雷流擊中軀體後,全身舊患新傷,幾乎毫無保留地盡數發作起來。

這路,快将到頭了。

天工坊設于江陵城的落腳地,就在眼前。

她靜悄悄地潛進後院,想要在日出衆人到來前略作修整。

身藏秘寶,使她即便承受換作常人,早已身死的重創,依然可藉寶藥秘法保存性命。

出戰前,她也早就算準時寒手頭晶石數量,決計沒法毀去自己身上所有法器。

如這體魄強韌,不畏雷擊的金絲蛹。它是她縱然油盡燈枯,尚可掣出最後殺着的保證。

還有勝算。

她走向院子側邊的廊道,情知此地決計無人經過。曾得她批準踏入後院的同門們,都死在了對時寒的圍攻中了

于這穿過牆上花洞看去,可見天雖未亮,許多同門已在正堂前掃得幹淨的小院裏打坐。

哪怕是被公認為對時寒最忠實的幾位同門,也都身披燕形而非鶴形在後的銀袍。

坊裏果然還是聰明人居多啊,不似小師妹不知好歹,逼得自己以其鄉間老母脅迫行事。

又是一如既往地,理性而顯得沒趣的一天即将開始。

她喘着氣,靠着柱子稍作歇息。

忽然,一壁之隔處傳來聲息。

有人推開了門。接着,就是衆同門的竊竊私語聲,綿密幾無止境,遠非她埋伏于人群中的支持者們所能抑止。

她伸出頭去,眼看着洛時寒把一條手臂搭在張幽蘭肩上,另一手以不知來歷的連鞘長劍支撐着進來,行至一衆同門跟前。

人群維持沉默。

這情況也在我預算之中,袁淨壺暗暗放心。衆人仍對前坊主公然與桓家作對的大膽計劃心存疑慮,眼見時寒已身受重傷,未必願意再次歸順于她。

靜寂漸漸擴散于晨早的冷風裏。此時,時寒開了口。

“桓玄受了很重的傷,快死了。幸運的是,下手的不是我,本坊不至為此遭到報複。而桓溫,假如岳麓二山主提供的情報無誤,想必也已命在頃刻,不足為懼。”

“至于二師妹……”

她微一停頓。袁淨壺凝神看着她,緊咬着唇。

“她嘗試殺我,事敗後已離開此地。至此為止,門中因她而死者已不在少數。對此,我感到痛心。”她說道。“但願她不會再回來。”

袁淨壺本以為人群中至不濟,也得響起幾聲不服的悶哼聲,然而并沒有。斜裏望去,晝夜潛心于制藝煉器的衆同門大多面無表情。

與自己登位期間的唯一分別,不外乎是漸漸消退了眉目間隐隐約約的躁動。

這微細分別,時寒真能看出來嗎?

“各位都了解我。我從來不以通曉人心見長,自幼只知煉就最好的器物,免得辱沒了先坊主一心交到我手裏的位置。”

“可最基本的規矩,我還是懂的。”時寒輕嘆一聲。“二師妹之事就此告一段落。這段日子裏,各位若曾為她幹個甚麽,一律不再追究。”

“可有異議?”

無人作聲。袁淨壺盤算中暗流滿伏的朝會,就這樣随随便便地落幕。

柱後女子身形劇烈顫抖,已忘卻隐藏聲息。

這要是放到戲臺上,寫話本的定會被砸滿身臭雞蛋吧。

我的登位,與她的歸來,竟未為這些人帶來一點波瀾嗎?

“到頭來,天工坊的煉器師們,就像這座城市的民衆一樣,全不在意由誰統領他們。我們到底在做甚麽啊,為了這小小一個坊主之位,争了将近二十年……”

她忽然大笑起來,緩緩滑倒至地面坐定,也不顧及教院中衆人察覺行跡。盤踞于斷臂處的金絲蛹似是感知到其心意,啪的輕響,摔在地面,死了。

冷風回蕩于門廊中,吹得她遍體生寒。她輕輕一動寒顫不止的食指,被張幽蘭雷法炸得凹陷的銀壺登時掉進懷中。如是者,它所殘留着的一點兒暖意,也鑽進了她的身體裏。

動手啊,時寒,袁淨壺心想,這回倒真是結束了。

不知幾許,也沒等到人來。

這時她才省起,适才卻沒聽見自己的大笑聲。

只聞流水輕輕落在地面,如朝露,如初雨。

江陵城新一天的早上,萬裏放晴。

陽光映進院子裏的第一瞬間,張幽蘭看着坐在最後排的一名女子抹了抹眼睛,忽然怔怔流下淚來。

随即低首啜泣聲不止。

身為外人,他難免頗不自在。幸得兩頭貓兒輕輕便便地遁上屋檐,走着閑适緩步,飄然停駐在主子肩頭。

“六映花,替時寒……”

“它清楚該如何待我。”時寒背對着他,放任身子滑倒在平地上。一黑一白兩貓伏于她雙腿上。“幽蘭,請你到後頭為我處理要事,然後到儲物室把我的備用輪椅推出來。你記得我說過把它放到了哪兒,它會派上用場的。”

張幽蘭無聲點頭,步進後院。

待諸事辦妥,他在空無一人的正堂中找到了時寒。很快,她就适應了親手打造的新輪椅,饒有興味地把弄着各處機關。

“爹曾要我把他一輩子的制成品仿造一遍,以考驗我的手藝到了甚麽層次。唉,論打架,我想必不輸于他,但制藝心性卻差得太遠,既沒有甚麽個人的創見,連好不容易造出的本命物,也這般不堪一擊。”

她張開手掌,掌心浮動着一小池水銀狀的流動物。

“要待這物事恢複原狀,十天八月難以成事。這會兒,我也幫不了悠然他們的忙啦。”

“你已為她做了許多。”張幽蘭說道。“有些路,得由她自己來走。”

洛時寒沒說話,忽然問道:“你是不是看出了輕歌有古怪?”

“觀其心氣變化之劇烈焦急,實情就算非我們所想,也差不了多遠。”張幽蘭感慨說道。“你想我出手嗎?乘他傷勢未複,我還有勝算。”

“不,不必了。桓玄眼下不知去向,大概已趕往北方,開始整合勢力。那時,每一柄劍也用得着。”洛時寒說道。“加上,他亦是我的好朋友。”

張幽蘭欲言又止。

“幽蘭?”

“你記不記得在我們出門前,我曾有話要對你說?”醫者小心斟酌着表達方式。“昨天我為來自西涼道上的一個刀客換藥,聽到了一些傳聞。”

“是得趕在輕歌他們到來前開口之事?”

“大概是的。”張幽蘭說道。“半個月前,有人目睹虞雅文背負魔劍,過了玉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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