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上中天
這日下午皇帝與怡親王敘話,先是打發一番豪情激勵地怡親王熱血沸騰鬥志昂揚,接着又商讨了催繳戶部欠款的事宜,一直到蘇培盛提醒皇上晚膳時辰到了才作罷。
常理來說,都到了這個時辰,皇帝斷沒有把親親弟弟趕走的道理。胤禛略一猶豫,本着再給老八一個下馬威的打算,将晚膳擺在正殿,同怡親王一道用了。
等他心滿意足滿懷希望地回道暖閣裏,看到的并非翹首以盼的弟弟,而是一個面色蠟黃偎在炕上讓小太監按揉膝腿的老八。
皇帝一問之下才知,廉親王的膝傷又犯了,疼了整整一個下午。皇帝在前殿宣政沒人敢去打擾,也不敢私請太醫,于是生生拖到了這個時候。
明明白日裏還好好兒的!皇帝沉下臉來,盯着胤禩冷汗津津的臉不吭聲,心中飛快轉着:這個時候傳太醫來明日宮中不用想也知會有流言飛出,‘夜宿養心殿并令皇帝傳召太醫相詢’這樣的恩寵只能給十三絕不留給老八!送他出宮也太晚了,何況皇帝心中也有不甘——他可是琢磨整個下午要如何折磨老八逼他屈服,連玉勢香膏都早已備下,結果卻被老八生生擺了一道!
老八膝蓋青紫腫脹的模樣不似假裝,皇帝只覺掃興。想要罰老八又怕當真弄殘他,給了他遠遠躲開的借口。氣息不順之下,皇帝遷怒暖閣裏侍候的小太監,誰叫他不早些報于朕的?命那小太監穿戴起廉親王的朝服,自行到養心殿外天井裏尋個暗處跪了,誰也不許近前。
胤禩白着臉,有心嘲笑皇帝居然連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奈何膝蓋劇痛難當,需要咬着牙才能不讓牙齒打顫。心裏有心懊悔,自己下午那自殘一磕似乎用力過猛太重了。
皇帝将人都攆了出去,回身自行上了炕,在裏側躺了,閉着眼道:“你若敢擾了朕清夢,就自己去外間跪去罷。”
胤禩終于松了口氣,暗自嘲笑一聲,真讓他罰跪,明早不是會傳出養心殿裏出了兩個廉親王跪雪的傳聞?
……
夜裏胤禩忍得辛苦,汗水珠子不要命地往下滾。他把自己團成一團,雙手死死箍住膝蓋飲鸩止渴。
皇帝歷來淺眠,也許是心裏有鬼總擔心半夜有人意圖不軌,一點點風吹草動也足以令他警醒。老八貌似安靜,實則上牙打下牙的行狀,在皇帝耳朵裏就像身邊團了個螞蚱。半個時辰後皇帝忍無可忍掀被而起,一把揪起面前的人:“老八你故意的?!”
胤禩疼得哆嗦,說不出話來。
“外間兒冷,你就跪在這裏。別說朕沒給你體面。”皇帝察覺手下汗濕,厭惡松手,指着炕前地毯。
胤禩含糊不清說了聲“遵旨”,艱難地往地上蹭過去。養心殿裏燒了地龍,自然能少受些罪,但在外間跪一晚,說不定連總理大臣都能不做了一了百了,說不清楚那樣更好。
只是皇帝輾轉反側小半個時辰,仍是毫無睡意。又親自屈尊去把胤禩從地上拽起來,摸索着扒光了他汗濕的亵衣,拿薄氈子随意一裹,往身邊放了,屈身從後面摟住,幻想懷裏摟着的是侍寝妃嫔——越想越是覺得這樣春餅果子般的侍寝之法甚是有趣,至少一目了然無法藏私。
看老八生不如死口不能言的模樣,皇帝終于覺得晚間被擺一道的憤怒得報,心中難得湧起憐惜,輕柔地将胤禩的辮梢塞到他唇齒之間,和藹道:“疼得緊了就咬住,忍到上朝便可,朕準你三日假。”
胤禩撲上去掐死皇帝的心都有了——再過三日就該封筆過春節了,難道還要回來辦差不成?能不能痛快點兒直接讓爺休息夠好利索了再說?
可惜他被卷成了一張春餅,又被皇帝從後面摟得死緊,動憚不得。
……
第二日廉親王被何柱兒扶着出宮的時候,連腳尖兒都挪動不了,幾乎是被拖着一路走的。沿路上朝的人都遠遠瞧見了,正奇怪怎麽皇上連頂轎子都不賞,便聽說這位爺昨夜在養心殿外足足跪了一整晚,往來宮人都瞧見了。
衆人聞言心頭大悟,都低頭學做閉目塞聽的鹌鹑只當未曾見過未曾聽聞什麽。
八福晉整夜不沾床領着白哥翹盼,終于在天色将明時把自家相公盼了回了。只是昨日入宮時還是完完整整一個人,怎麽隔了一夜就成了這樣?
“就是皇帝也不能這麽糟踐人!”八福晉一把撕了手絹沖着府門大聲說,她就是要讓皇帝的耳朵聽見,最好能嚷得天下人都知道當今聖上是個什麽貨色。
胤禩氣息微弱地攔住還要發飙的福晉,說了聲:“整個晚上沒法合眼,先讓我躺一躺,太醫院的人約莫已經在路上了。”今日他神智清醒由蘇大總管親手服侍穿戴,周身毫無破綻,不怕給福晉脫衣驗身。
在劉聲芳再上廉王府之前,早在廉親王府外打轉半宿的九貝子已經呼啦一陣風似得上門來。看見親哥哥露在外面的一只膝蓋烏黑紫脹,頓時涕淚其下:“八哥我們一道私奔罷,去塞外去海南都好,再不回來了!”
胤禩整宿沒睡着,正是頭昏腦脹的時候,聽見這沒頭沒尾的話還沒醒過神來。一只藥盅子貼着弟弟的額頭飛了過去,差點砸到靠裏躺着的胤禩。
“你要夾私拐帶進錯了屋子,看清楚你面前是誰的男人!”八福晉一婦當關氣勢磅礴地踢開門,手裏還捉了個藥盅蓋子。
胤禩連忙攬過弟弟的頭來來回回摸了幾遍,确認沒起包沒見血,才擡頭對自家福晉說:“有你這樣的嫂子麽,好歹他也是你表哥。”
這都不是重點!小九從八哥懷裏撲騰起來,沖着八嫂就吼:“你相公還在這兒躺着,你倒是瞅準了往這裏砸的?不怕弑夫?”
八福晉柳眉一橫,嗤笑道:“即便是弑夫也該我陪着他死,埋也埋在一個棺材裏。你哄他抛家棄國私奔就對得起他,對得起我?”
小九把頭往胤禩懷裏一拱,幹嚎道:“八哥你不管管她,弟弟要被流放西寧了她還要同我搶——”
八福晉聞言眉梢一挑,踩着花盆底大馬橫刀地跨進來俯視滾壓在一起的兄弟二人。胤禩咽了口唾沫,道:“阿秀,你先——”
“哐當”一聲脆響,八福晉将手裏僅剩的藥盅蓋子往炕幾上一擱,蓋子頓時裂成三半。八福晉冷哼一聲:“你的藥。”說罷轉頭大步離去,還順手帶上被踢松的屋門。
兄弟二人望門良久,老九小嘆一聲:“八哥你夫綱不振。”
胤禩哽咽,許久才幽幽道:“你八嫂上得廳堂入得廚房最識大體,你是不知她的好……你先起來。”
“不起來。”胤禟摟着胤禩腰身不松手,順勢踢掉靴子與他靠在一處,嚷道:“八哥老四昨晚折磨你?罰你跪了?這大雪天兒的他真不要臉了?皇阿瑪剛駕崩他就對你我出手?”
胤禩攬住胤禟肩膀,想照例說些安撫的話,卻發覺一句也說不出口。今日往後,這樣相惜相偎的日子,還能幾次重溫?許久之後,他才啞着嗓子說:“西北的事情只怕沒轉圜餘地,年羹堯必會手握老四密旨,處處制肘尋錯,九弟……你不可莽撞踩了他們陷阱。”
胤禟嗤之以鼻,他恣意慣了,便是死也不肯受辱:“八哥你小心慣了,難道就能得了老四的好?自從他登基之後你處處謹慎順着他,他又是怎麽對你的?你以為弟弟去了西寧,還會有命活着回來?!”
胤禩心中一陣細細密密的疼痛,他最害怕的遠景就這樣被九弟無遮無攔地說出口,他捂住耳朵,仿佛只要耳充不聞那些注定血色浸染的前程便只是黃粱一夢。
“八哥,是不是只有我死了,老四才不會再折磨你?”胤禟哭了,他不舍得死,不舍得孤獨一個人被埋在冰冷地下。
“胡說,要死也該是八哥死才讓老四安心,你不過是爺的爪牙,折了也沒多大用處,反倒得了屠弟的惡名。”
“不能一起活?”老九曾經期盼這八哥登基,随時入宮橫行無忌,無聊逗逗小十一同抱女人調戲小戲子的幸福日子,但今天,他只是想活下去,同哥哥弟弟在一起不分開。
“不能夠了。”不等胤禩回答,他已經凄然大笑,自問自答:“八哥你也別昧着良心騙我,我老九雖蠢,幻想過皇阿瑪其實是打算立我做儲君,但也不過是說出去讓他們以為我更蠢罷了。老四的意圖,分明是把兄弟們當豬當狗圈養着,除了老十三那個慣會拍馬迎奉的,他連我五哥那麽老實的人都要罵要防!”
胤禩難以承受,一個大男人抱住弟弟哽咽:“是我害了你們,你們不該跟着我的……”
胤禟忽然起身一個耳光閃過來,胤禩沒想到弟弟會對他動手,怔怔愣住了,臉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紅色。
胤禟打完了怒目圓睜地瞪着哥哥,下一刻卻撲上來扳過哥哥的臉來心疼吹起:“哥我打疼你了?是我該死我聽見你說那些混話就生氣!老四是個什麽東西,為了他你要跟我掰了?就算不跟着你,難道五哥七哥他們就有好下場?你再說這樣的話不是要逼死弟弟麽。”
胤禩抱住他:“是我不對……”
胤禟哭得毫無遮攔:“八哥你沒有不對,是弟弟們命不好,攤上這樣一個刻薄寡恩的哥哥,都是皇阿瑪的錯!”
哭了一陣,胤禟忽然起身拭眼淚,恢複一腔豪情:“百年三尺黃土,誰又認得出誰是帝王誰是草寇!八哥你等着弟弟,西寧雖是流刑,好歹天高皇帝遠,經營個幾年,說不定就能尋個活路出來,八哥你千萬要輕言生死。熬過了這一波,你我日後海闊天空,誰能攔着?”
胤禩被他暢想下描繪的畫卷迷醉了,不忍心說喪氣的話,笑着尋他的漏眼兒:“小十呢?”
胤禟理直氣壯道:“他自然也要一道,我倆一道長大,沒了福晉沒了子嗣也不能沒了打架鬥狠的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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