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因為放不下啊

周黎輕輕閉上眼。

眼前仿佛再一次浮現出秋天微涼的雨裏, 在她家樓下靜靜停了一夜的賓利雅致。

那是唯一一次她看到的。

大概是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準備出現在她面前了。

而那之前的許多年,他無數次來到她身邊, 卻從沒有讓她察覺到他的到來。

她忽然明白了他當年那句話真正的含義。

——如果你走了,我肯定不讓你再見我。

他真的沒讓她再見到他, 他只是無數次在暗處, 靜靜看着她。

她原以為, 八年的不願相見,連A大校長去請他他都不肯來, 連一張照片都牢牢控制着不流出, 是因為他心底多多少少怨着氣着, 所以固執而倔強地跟她發着脾氣,以這樣既好氣又好笑的方式。

而最終因為時間實在太漫長,這脾氣終究是消了,他也就來了。

原來不是。

他從來沒有跟她發過脾氣。

她剛剛離開,他立刻就追了過來, 只是沒讓她看到。

周黎不知道沈照每次來找她,是抱着怎樣一種心情。

是絕望嗎?

還是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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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或兩者都是。

他以一己之力,默默承擔了所有, 付出了一切。

他其實根本都不用去承擔那些的。

可是, 上一輩的恩怨,縱然是上一輩的, 終究是有人虧欠、有人失去、有人遺憾,那就總要有人去承擔。不是他,就是別人,就是更多的人。

所以他一個人默默承擔了。

周黎緊緊閉着眼,眼眶溫熱, 自心底生出酸脹的情緒,一點點蔓延,重重堵在心口處,讓她的一顆心酸楚不已。

許久,她緩緩睜開眼睛,看向窦楠,嗓音幹澀:“他們為什麽要找你?即使周雯茵找到你了,沈照也可以不找你。”

窦楠自嘲地笑了笑:“不瞞你說,這個問題,我也思索了整整八年。”

“是單純的運氣好嗎?”窦楠自言自語般反問,“可我并不覺得自己運氣好呢。”

窦楠沉默了幾秒:“後來我想,如果非要有一個理由的話,應該是因為,那個時候的你,最需要一個我吧。”

她看着周黎,坦白地說:“那年你剛轉來咱們班的時候,還挺憤世嫉俗的,不願意交朋友,幹什麽都獨來獨往。在同學們看來,那時的你過于嚣張,于是自然而然的,全班同學也都不搭理你,就這樣成了個惡性循環。”

“我覺得你那時候最煩的應該是體育課,因為一到體育課,總有些要分組完成的活動。你不願意跟別人一組,別人也不願意跟你一組。”

窦楠笑了笑:“我說實話,那時的你跟周雯茵其實有一點像。可她至少還有錢,而你連錢都沒有。你這樣,時間久了,很容易會被同學欺負的啊。”

“我就不同了,”窦楠看向窗外,目光淡淡,“雖然我其實比你更難、難多了,但我不會把自己的艱難帶到學校,我還很擅長跟同學們搞好關系。我喜歡的、我不喜歡的,我都能跟他們玩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歡我,我身邊總圍繞着一群小夥伴,心嘛……”

窦楠轉頭,靜靜看着周黎,半晌,自嘲地彎了彎唇:“是有點小九九,但也不算太壞,至少是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

周黎眉尖輕輕動了動。

窦楠唇角扯出一抹笑:“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可不正是那時候的你最需要的小夥伴嗎?”

“他選上我,也實在是用心良苦了。”

周黎心中一動:“他?”

窦楠點點頭:“也是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才讓我想明白,看起來是周雯茵先找上的我沒錯,可以周雯茵那火爆脾氣,她能有這份無微不至的心思?就算她有這心思,她還能花在你的身上?”

“怕是一開始根本就是沈照選中了我,他還一早就知道周雯茵也在找眼線……那一個眼線總比兩個眼線更好控制、更保險,是不是?”

周黎聽懂了窦楠的言下之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周雯茵這麽多年也在沈照的控制中。

她不置可否。

“周雯茵玩不過他的。”窦楠頓了頓,盯着周黎,“這麽多年,他就只輸給了一個人。”

周黎對視着窦楠直白的目光,于某一個剎那,心裏仿佛被什麽點亮。

她看着窦楠,若有所悟。

周黎起身離開。

窦楠輕輕喊住她。

周黎回頭。

窦楠看着她:“據我所知,每年你生日的時候,他都會來看你。你生病的時候,他也會過來。”

周黎眼角驀地湧上一陣酸熱。

窦楠繼續道:“但也只是據我所知。”

她輕道:“他藏得那樣深,誰又能懂得他全部的好呢?”

……

周黎離開星巴克,大步穿過廣場,走到路邊。迎面就有一輛空車駛來,她迫不及待地擡手叫住。

車子在她面前停下,她拉開車門,卻又剎那間定住。

在原地遲疑了幾秒,她輕輕關上車門,跟司機說了一聲抱歉。

轉身,大步往醫院走去。

這是家私立醫院,18樓是頂樓,想來應該沒有住多少人。出了電梯,走廊裏依舊空曠寂靜,一個人也沒有。

周黎緩緩往周雯茵的病房走去,漸漸有細微的哭聲傳入耳中。

她一開始覺得是自己聽錯了,可是随着離周雯茵的病房愈近,哭聲愈加清晰。

她最後停在周雯茵的病房前。

隔着一道深色的實木大門,哭聲已經被削弱了許多,可是還是能感覺到她的悲切和痛苦。

那種,仿佛被全世界抛棄的痛苦。

周黎垂着眸,靜靜站在病房前,沒有敲門。

她确實,越發理解為什麽沈照沒有立刻離開了。

這個被全世界抛棄的女人,畢竟是他的母親。只要她還會這樣痛苦大哭,他終究就做不到熟視無睹。

周黎在門外站了半個多小時,裏面的聲音漸漸歇下。

她這才擡手,輕敲了兩下房門。

很快就有人來開門,是那天出現的中年婦人,聽沈照話中的意思,她應該就是之前一直照顧周雯茵的方姨。

方姨打開門,滿臉期待笑容,想來她以為來的人是沈照,或者沈蘊。

見到是周黎,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周黎從她的眼神裏看得出來,她認得自己,至少是知道。

也不必自我介紹,周黎開口:“我有話想對周女士說。”

周雯茵應該是在裏面聽出了她的聲音,當即厲聲吼道:“讓她滾!”

方姨聽見,遲疑而尴尬地看着周黎。

她婉轉地說:“小姐現在身體不太好,您可以下次跟着阿照過來……”

“他來有什麽用?”周黎輕笑,“這麽多年,他不也沒有幫您得到您心底最想要的東西嗎?”

周黎視線落在方姨身後,緩緩道:“在這個世界上,最懂您的人不是沈照,當然更加不會是沈蘊,而是我,周黎。”

空氣陷入安靜。

周黎唇角輕輕彎了彎:“這一點,想必您心裏也很清楚吧,不然這麽多年也不必一直派人盯着我。要說您是關心我們一家三口……”

她低低笑了一聲:“我也信。不過我更加相信,您應該是想看到,跟您何其相似的我,在雲巅時被人奪走一切之後,最終會如何一步步走向比您更加痛苦的深淵。”

“您是想用我的痛苦,來證明您的不甘心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她輕聲反問,“對嗎?”

話落,周雯茵冷聲道:“讓她進來。”

方姨側開身子:“您請進。”

她是極為有分寸的人,讓周黎進去後,也沒跟着進去,而是走出了病房,靜靜守在門外。

半小時後,病房的門被拉開。

周黎從裏面出來,神情無異。

方姨低着頭,禮數周全道:“您請慢走。”

……

一個星期後,周雯茵出國。

周雯茵離開的消息,周黎還是從周禾那裏聽說的。

這天早上醒來,沈照沒在身邊,空氣裏有暧昧的氣息殘存。

昨夜的畫面漸漸浮現在眼前,周黎捂住臉,不好意思了一會兒,摸過手機打開,就看到了周禾的信息轟炸——

周禾:【?】

周禾:【周雯茵出國了?】

周禾:【你做了什麽?!】

周禾:【繼端掉我們的群以後,你又對周雯茵出手了?!】

周禾:【你手上該不會還有周雯茵的瓜吧!】

周禾:【你看,能給我看看不……】

周黎:“……”

周雯茵最大的秘密都給她們捅破了,還能有什麽瓜?

只是她盯着“周雯茵出國”五個字,還是有些驚訝。

周雯茵出國了。

她真的是沒有想到。

沈照是下午的時候回來的,帶回了同樣的消息:“她出國了。”

他靜靜看着周黎,眸子漆黑:“我剛去送了她。”

周黎看着他。

雖然他一向藏得深,可周黎還是能感覺到他情緒的波動。

就像是一場修行,終于走到了盡頭。

不知道結局算好還是算壞,但終究是結束了。

她靜靜走上前去,用力抱住他。

男人立刻緊緊回抱住她,頭埋進她的脖頸間。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餘兩顆溫熱的心,無聲貼近。

許久,她聽見男人若有似無地低喃一聲:“連她也離開了。”

周黎的鼻間驀地發酸。

這麽多年,固然周雯茵可惡又可恨,但她終究是沈照血緣上的親人。在這個從一開始就不屬于、不歡迎他的城市裏,至少還有周雯茵同他一樣,不受歡迎。

如今,卻連周雯茵也離開了。

不論之前有多少恩怨情仇,到底相伴走過二十多年。而今忽然放手,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多多少少悵惘吧。

周黎吸了吸氣,驀地仰頭,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唇。

“沈照,我不離開你。”

她閉着眼睛,喃喃低道。

下一秒,男人反客為主。

吻,鋪天蓋地。

又不僅于此,周黎只覺身子一輕,人便被他橫抱了起來,大步走向卧室。

……

外面的天色從明到暗,又從暗到明,陰陽昏曉。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外頭下起了雨,耳邊隐隐傳來雨水落下時淅淅瀝瀝的聲音。

窗外疾風驟雨,室內春意融融。

靈魂水到渠成的密不可分。

周黎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醒來時只覺身子像是被碾過一般,又酸又疼,擡起一根手指都累。

她輕輕掀起眼皮,雨已經停了,天光不甚明亮。

只是無法判斷是傍晚還是黎明。

身子被男人緊緊抱在懷裏,兩人肌膚相貼,有熱度源源不斷地傳來。

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動作極輕地轉頭,想看看他睡着的模樣。

卻正正對上一雙幽深暗沉的眸子。

昏暗的光線裏,他無聲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周黎微微一怔:“你醒了?”

開口才發現,嗓子這會兒還是啞的。

她的臉熱了熱。

他湊過來,溫存地親了親她,低聲道:“嗯。”

周黎心中缱绻,柔聲問:“什麽時候醒的?”

沈照:“剛醒。”

“……”

實在沒辦法從天光判斷時間,周黎又忍不住問:“現在是早上還是晚上?”

問完又害羞起來。

這也太胡鬧了……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男人低笑了一聲:“黎明。”

周黎輕輕“嗯”了一聲。

沈照柔聲問:“還累不累?”

周黎:“……”

她說不累,他會讓她更累一點嗎?

他這也太瘋狂了。

她只有之前刷情侶必做的100件事,才會看到過這種程度的……那時看看就覺得很驚訝了,沒想到沒多久,沈照就讓她身體力行了。

周黎抿着唇,悶悶道:“累。”

是真話了。

她的身子是肉做的,又不是鐵打的,當然會累啊。

男人輕哂一聲:“那再睡會兒。”

周黎:“嗯。”

不過閉上眼睛,卻也沒有睡着。

周黎知道,他也沒睡,只是靜靜地自身後抱着她,甚至都沒有閉上眼睛。

她能感覺到他靜靜看着她。

周黎睜開眼,輕輕翻了個身,面對着他:“沈照。”

“嗯?”

她輕聲問:“你之前……來看過我幾次?”

沈照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對上她的視線,片刻後,他漸漸明白過來,她問的是,那八年裏,他去看過她幾次。

極輕地笑了笑,他道:“不記得了。”

周黎心裏一疼,像是被什麽東西不輕不重紮了下。

她擡眸瞅着他,嗓音愈輕:“為什麽不讓我見你?”

男人的眸子低垂着,鴉羽似的睫毛垂落,掩去眼中晦暗難言的情緒。

半晌,他啞聲道:“怕你跟我一樣難過。”

周黎鼻間酸酸的,直直凝着他,問:“每次都很難過嗎?”

他輕聲應道:“嗯。”

她追問:“那為什麽還要來?”

微涼的手指觸碰上她的臉頰,輕輕撫過。

“因為,放不下啊。”他無奈地笑了笑,“放不下,不見就只會更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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