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前世今生

“駕!”

遠處傳來馬蹄陣陣,一支隊伍出現在萬和村的村口,最終停在七年前遷來這裏的年寡婦門前。

“将軍,就是這裏。”打頭護衛翻身下馬,去扶後面馬上的男人。

那男人不過中年,身型挺拔,卻面如白紙,下馬時趔趄了一下,下意識的捂住胸口一頓猛咳,讓幾個護衛大驚失色:“将軍!”

邵元松顧不得眼前發黑,擺擺手忍耐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嘶啞道,“是這裏麽?”

邵勇想到夫人如今的情形,強忍心酸道:“是,夫人就住在這裏。”

邵元松使勁壓下喉頭一陣一陣上湧的腥甜,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不論是他的,還是她的。即使無顏面對,他也要在臨死前見見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妻子。

邵元松阻止了其他人上前,親自上前敲響了院門……

農家的院子一目了然,邵元松一眼就看到了正房門口寬大的靠椅上坐着的女人。

邵元松看到她的樣子,目眦欲裂,聽說她如今的境況時他就心痛難當,待真正見到,他還是無法忍受,誰能想到當年龍江城貌美才高最負盛名的大家閨秀,竟然貌毀目盲,蒼老如六旬老妪!她如今還不到四十歲!

邵元松痛悔難當,這是他的結發妻子,本應給予一輩子尊重寵愛的妻子……

“瓊兒,是誰啊?”年氏動了動耳朵,開心的道,“是不是你弟弟回來了?”

邵元松幾乎落下淚來,朝廷打仗十幾年,他們母子被他“敬愛”的大伯一家聯合最寵愛的妾室趕出來,沒有庇佑,兒子早就被征了兵丁,如今還下落不明,他的兒子本就早産身子骨虛弱,也不知道……

邵元松越想越覺得無顏面對她……

他看向陪在她身邊的女兒,那是他的大女兒,眉目間和年氏十分相像,看得出被教養的很好,除了開門時見到他一瞬間震驚的失态,再沒看他一眼,他知道她認出了他,畢竟他縱着妾室欺辱她們母女時,她已經記事了。

“娘,這位軍爺說是故人相托,過來找您的。”邵瓊依偎在母親身旁,寸步不離,她的母親已經纏綿病榻多日,今天精神突然這麽好,她心知是回光返照,想安安穩穩的陪着母親走完最後一程,所以對着這個她痛恨的男人也沒有多加理會。

“是軍爺呀?”年氏精神一震道,“可是我家旭哥兒有消息捎來?”

邵元松動了動唇,緩緩的開口,“邵将軍知道旭哥兒在軍中,已經派人去找了。”最終,他還是不敢面對她。

“邵将軍?”

邵元松艱澀的道:“是邵元松,您的丈夫……”

年氏愣了一下,忽然露出一臉興味,“邵元松還活着?” 橫跨左額到右頰的兩道疤痕讓對方曾經甜美的面容看起來有些猙獰,“竟然還活着,太好了,還是活着好,若什麽都不知道就死了,那多沒趣。”說着便覺得有趣般呵呵的笑起來。

“你是他的朋友?”年氏單純的感嘆,并沒有聽到丈夫高官厚祿的喜悅,仿若不相幹的人,“沒想到他竟然也能做了将軍。”嘆罷興致勃勃的道,“能找來這裏,他是不是已經回去找過他的大伯和寶貝顧氏了啊?”

似乎是想象到了當時的情境,年氏滿臉的趣味,“那是不是已經知道當初想謀他家産,要他命的是他大伯一家了?知道他糟踐了自己的嫡親的兒女,反而精心呵護的是仇人的孩子?知道那個他寵上天的所謂高貴女人,不過是煙花柳巷裏的騙子,一直給他帶着綠帽子,還讓他永遠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哈哈哈哈……場面是不是很熱鬧?!”這個遭受了一輩子苦難的女子開懷大笑。

她都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是了,她那麽聰慧,當然都知道……

邵元松緊緊握着拳,滿心的悔痛壓抑不住,當初大伯一家打着在京城做英王侍妾的大堂姐的名義一直跟他要銀子的時候,她明明提醒過他的……

可他卻以為她是嫉妒顧氏受寵,為了站穩腳跟挑撥他和大伯一家的關系,給顧氏潑的髒水……

“是,他已經知道顧氏的孩子都是邵元樹的,當時就氣得吐血了。”他艱難的開口,把那些人凄慘的下場說給她聽,包括他的,只希望她能開懷:“尤其知道顧氏聯合大房搶占您的嫁妝,把您逼走之後,将軍發了怒,讓人把他們都綁了,一個一個慢慢淩遲。”

天知道他滿懷忐忑和歡喜想着能見到自己妻兒的時候,面對的是早已搶占了妻兒財産,對自己有殺身之仇,卻享受着他十幾年拼殺得來的庇護時,他想要毀天滅地的心情。

他當年因聽了顧氏和大伯的話遠行,路上被一直信任有加的兄弟反手捅刀,才知道什麽千金小姐的愛慕,王爺的賞識都不過是大伯一家想要謀奪家産的陰謀。慶幸的是他臨走時鬼使神差去看望了自己已經被逼走的妻兒,那時年若對他已經心灰意冷,現在想來,也許以她的聰慧早已猜到了什麽,所以臨走時最後出言告誡,并送他一塊護心甲……

“其實将軍當年就知道自己錯了,他很後悔沒有聽從您當時的告誡……他還是靠您送的那塊護心甲僥幸活下來的,只不過逃回來的時候正遇上兵禍,他被抓了壯丁,這才一直沒消息。”他想讓她知道,那次死裏逃生,他已經知道自己錯的離譜,在外的十幾年,他一直在惦念她:“将軍戰場上拼了三四年,才從小兵爬到百戶,一有條件往家裏捎東西後,他就一直在往您之前住的嫁妝院子那邊送銀子,想好好的補償你們母子……”

“最後還不是到了顧氏的手裏?便宜了仇人的孩子。”年氏一點都不在意他所謂的丈夫怎麽對自己,只覺得他的下場非常令人快意,開心的看着他的笑話,“哈哈,你說,世上為什麽會有這麽糊塗的人呢?”

是啊,在回來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糊塗了半輩子,誰知那麽多年拼命得來的銀子依舊送到仇人手裏。

想到冒充年氏拿他拼命賺回來的銀錢過得滋潤的顧氏和大房一家,他飲其血啖其肉都不能消解心頭之恨。

然而真正遭受了一切苦難的年氏卻心情平和,這種平和卻讓邵元松的心針紮般的痛。因為這表示她不在乎了,不在乎他給他帶來的這一切不幸,自然更不在乎他如今的榮華富貴,即使現在的他捧出一顆真心,她也不在乎了。所有這些還不如他咎由自取落得的凄慘下場能讓她開懷,就如同看待一個不相幹的惡人遭到報應,讓人快意。

“邵元松,”年氏忽然止了笑,認真的道,“你是邵元松吧?”

邵元松吓了一跳,擡眼去看她的眼睛,以為她回光返照,眼睛也好了。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有些孩子氣的得意,“我看不到,但是我能猜到,你是邵元松,你知道真相之後後悔了,沒臉見我,想冒充朋友來補償我……”

她依舊那麽敏銳聰慧,邵元松想說他不是,這麽多年,經歷過那麽多人和事,他早已明白了自己當初有多傻,錯的有多離譜,又錯過了多麽令人珍惜的人和時光,他不只是想要補償。

但她卻不給他機會,懶懶的靠在躺椅上,慢慢嘆息,“可是,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牽扯了。我這一生波折坎坷,但都叫我邁過去了,那些沒有價值和意義的坎,我并不想記住。”

“去吧,好好的享受你的榮華富貴吧,若你真覺得對不起我,就不要把我葬在邵家的祖墳,我可不想跟你躺在一起。”年氏笑呵呵的下了逐客令,“我要和我的孩子說話了,我時間不多,可不能浪費在你的身上……”

她說完這句話,一直沒有做聲的邵瓊忽然站起來,冷冷的盯着他,雖然沒有說話,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讓他走。

邵元松不想惹她們母女生氣,轉身離開。

……

邵元松靠着院牆昏昏欲睡,邵勇在旁邊推他,語氣滿含擔憂:“将軍,您不能睡,要不去車裏休息一會兒吧?”這油盡燈枯的身體,怕睡着就再也醒不來了。

邵元松有些吃力的睜開眼睛,“不會睡的,還不到時候呢。”仔細聽了聽院裏的動靜,笑道:“我這輩子,好久沒有這麽踏實過了……”

邵勇聽得眼睛一酸,正要開口,遠處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邵元松精神一震,語氣有些焦急道,“那是小武吧,是不是旭哥兒有消息了?”

“定然是的。”邵勇看到小武興奮的手勢,笑道,“看樣子是好消息,小武那滿臉迫不及待的樣子,想是要跟您領功呢!”

邵元松心裏松了口氣,心中也升起一股喜悅,扭頭就往院門那邊走,“我得去告訴她,她不想見我,兒子的消息總是要聽的。”

他的手剛擡起來,忽聽院內傳來一聲凄厲的的哭嚎,“娘——”

意識到了什麽,邵元松心裏一緊,直接推開院門。院子裏還是早上的樣子,唯有那靠在椅子裏的女子安詳的閉上了眼睛……

“年若……”邵元松嗫喏着,這十年心中念了無數遍的名字帶着滂沱的感情噴薄而出,“年若,水水!”

邵勇擔心的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邵元松卻在突然的爆發後又突兀的冷靜下來,似乎找到了和對方在一起的方法,快速吩咐道,“去把車裏的藍皮包袱拿來。”

邵元松緩緩的走到哭的不能自已的女兒面前,擡手猶豫半晌,最終抵不過渴望,粗粝的大手溫柔的落在她的頭頂,“我對不起你們母女,你恨我是應該的,可你娘苦了一輩子,你總不能叫她到了地下都一身寒酸。”

也許是這一點說服了邵瓊,也許只是過于悲痛沒有争執的力氣,幾乎暈厥的邵瓊任由邵元松扶起來攬在懷裏,安置在一旁的椅子上,“你先歇會兒,你娘的後事,還要辛苦你。”說罷,接過邵勇送進來的包袱,對他道,“之後你們都聽姑娘的,好好照顧她。”

邵勇看見他看向邵瓊時目光中濃烈的不舍,心中似有所感,喉頭哽咽着鄭重道,“是,将軍!”

邵元松點點頭,最後看了眼女兒,俯身将輕飄飄的年若抱起,進了正房。

……

邵元松珍惜的抱着懷中的人,仔細将她落在頰邊的銀發捋到耳後,呢喃道,“對不起水水,唯有這一件事我不能應你。你是我的妻,活着的時候我沒有好好對你,死後總要給我機會償還,這是我欠你的……”

等邵瓊緩過勁兒來,進屋去催促邵元松,才發現她恨了一輩子的父親穿着和她母親同樣的壽衣緊緊抱着懷中的人躺在一起……

邵瓊大哭着沖上去,“就算這樣,我娘也不會原諒你的,我也不會!”撕扯着想将兩人分開,然而只是徒勞……

南北黎朝統一的最後一戰,懷化大将軍邵元松身受重傷之際,強撐病體回到家鄉,抱着他重病的結發妻子溘然長逝。子孫想為兩人整理儀容,奈何卻無法将兩人分開,最後只得按照原樣,将兩人一起下葬。

據說,将軍和夫人一生伉俪情深,到死将軍緊緊抱着夫人,臉上還殘留着愛護之情。在新朝傳為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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