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陳王心如擂鼓, 抑制不住顫抖,他用力咬破舌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本王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尖聲叫道, “你……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
他顫抖着聲音哀嚎:“放本王出去, 快放本王出去,多少錢財都給你們, 求求你們了……”
随随冷冷地打斷他:“你到了這裏便不可能活着出去。”
頓了頓道:“問什麽答什麽,可以死得痛快點。”
她既然冒險派人把親王綁來,自然是有切實證據證明毒殺桓烨的的确是他,他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 府中蓄了一群道士,成日煉丹合藥,其實卻是以此為幌子,煉制毒藥。
早在五年前, 他還不過是半大少年, 便開始玩起了毒藥,起初是用鳥雀貓狗試毒, 接着便用王府的姬妾侍婢,只是他心思缜密, 手段小心,偶爾有一兩個下人暴斃,也沒人懷疑他, 只當是得了急病。
但是他什麽時候開始起意謀害儲君, 卻是不得而知。
随随仍舊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陳王聽了她的話,仍舊裝傻充愣,鬼哭狼嚎。
随随淡淡道:“這裏是地下,四周方圓十裏沒有人煙, 不會有人聽見。”
陳王仍舊嚎叫不止,随随站起身走出屏風。
看到她的剎那,陳王的叫聲戛然而止,他臉上的表情同時消失,仿佛揭下了一層面具。
臉還是那張癡肥的臉,肥肉把五官擠成局促的一團,眼睛像兩條縫。但只要看到他此時的眼神,任誰都不會以為他是個傻子。
他看到了随随的真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生理,不再掙紮,卻用那雙細小的眼睛靜靜地打量她,精明外露。
女子意外年輕,看着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容貌美得驚人。陳王平生最愛美人,獵豔無數,但眼前的女子雖風華絕世,卻讓人生不出半點獵豔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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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色澤比一般人淺淡些,在燈下像是千萬年前凝結而成的琥珀,裏面封存着死亡和殺意。
她像個從地獄中走出來索命的惡鬼,叫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為什麽要殺桓烨?”随随又問了一遍。
陳王面無表情,眼神卻變得陰鸷:“為什麽?我恨他,想要他死。”
“他待你不薄。”随随道。
陳王一哂:“是啊,他是個大聖人,見不得眼前有條喪家犬,要把它洗幹淨,教它上進,教它搖尾巴讨人歡心,否則心裏就不舒坦。”
頓了頓道:“知道喪家犬需要的是什麽?要是真好心,扔塊肉給它就足夠了,甚至看它不順眼,踹它一腳,打它一棍,都是它該受的。”
“他待你好,所以你就恩将仇報。”随随道。
陳王笑道:“你見過皇帝和淑妃麽?你可知我為什麽會長成這副樣子?”
随随沉默不語,這時候她什麽也不用說,只要聽他說就行。
“是皇後叫人把我養成這樣的,”陳王接着道,“她讓下人喂我豬油和蜂蜜拌的飯,給我喝大補的湯藥,到了開蒙的時候,她的嫡子跟着先生讀四書五經,卻有太監帶着我去園子裏玩。我初識人事時才十二歲,那宮人奉皇後的命來勾引我,事後卻說是我小小年紀根子不正,天生荒淫,奸污宮女……”
随随知道皇後性子剛強,治理後宮頗有手腕,自己育有兩個皇子,又懷上第四個孩子,這才準許妃嫔誕育庶子女。
可她想不到她會用這種手段對付一個孩童,皇帝不止陳王一個庶子,也不乏七皇子那樣聰明伶俐的,也沒見她用上這些手段。
陳王看出她臉上的困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你知道她為何如此忌憚我?”
他冷笑了兩聲,聲音幹澀:“就因為兩歲的時候有個高僧應召入宮,皇帝叫了衆皇子出來,那高僧摸了摸我的頭頂,說了句‘此子有宿慧’。”
随随抿了抿唇:“這些事淑妃難道不知?”
陳王一哂:“她?她未必不知道,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她只要當皇後的狗,也把我當豬狗般地養大。她總說像賢妃那樣心比天高,最後絕沒有好下場,她要我夾着尾巴做人,凡事都讓着嫡兄們,什麽也別去跟他們争,将來出宮建府做個富貴閑人,将她接出去享福就行。”
随随默然片刻道:“這些事是皇後做的,桓烨并不知情,他有什麽錯?”
陳王道:“當只飽食終日的豬沒什麽不好,做他們母子的狗也沒什麽不好。他錯就錯在不該來管我。”
他眼中流露出難以形容的刻毒:“他來考校我功課,在皇帝面前誇我聰明,宮宴上要我賦詩,自以為是在幫我……”
他冷笑了一聲:“我不恨皇後,真的,我要是她說不定也會這麽做,但我恨桓烨,恨他那副悲天憫人的蠢樣,蠢人活該去死,他死得該!死得好!”
話音未落,他只覺眼前寒光一閃,緊接着肋下便是一痛,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便插進了他身體裏,那把刀只有不到兩指長,刀身細窄,入刀的部位卻講究,桓炯痛得難以呼吸,整個人忍不住蜷縮成一團。
可他喘着粗氣,卻笑得越發瘋狂,嘶聲道:“你……你折磨我……我也要說……他該死……”
随随握着刀柄,細小鋒利的刀身在他血肉中攪動。她了解所有讓人痛苦的手段,只是不常用得上,更罕有親自動手的時候。
桓炯痛得直抽冷氣。
“你是受了誰的指使?”随随抽出刀,冷冷問道。
桓炯緩了緩,咬牙切齒道:“沒人……指使……”
“皇後做的那些事,你怎麽知道的?”随随問道。
桓炯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仍是道:“沒人指示,是我……我要他死,不用人指使……”
“有人利用你,”随随淡淡道,“你當了別人的刀。”
桓炯忽然大笑:“我寧願當刀,我有用,不是麽?”
他頓了頓,惡毒道:“當然不止我一個恨他,想要他死,多的是人看不慣他那副嘴臉,他為什麽不能放過我,為什麽不能讓我高高興興做一頭豬……”
話未說完,他忽然哀嚎了一聲,那片鬼影般的薄刃又沒入了他的身體。
随随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幫你,只是因為看出你的不甘。”
桓炯微微一怔,随即緩緩勾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個……本該死了的人。”
随随不發一言,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不見驚異之色。
陳王能十年如一日地裝成傻子騙過幾乎所有人,當然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能猜出她的身份也不足為怪。
“你是蕭泠,”桓炯接着道,“時隔三年還在追查這件事的也只有你了,可是……”
他觑了觑眼,那雙細眼更是被擠得只剩下一條線:“他見過你這種樣子麽?”
随随平靜的雙眼到此時才有一絲波動,不等她回過神,左手中的刀已送了出去。
桓炯痛得龇牙咧嘴,血從牙縫中滲出來,卻是自己将腮邊的肉都咬破了。
可他還是忍着疼道:“我那長兄……光風霁月……他眼裏的母親端莊高貴,他眼裏的父親英明神武……他眼裏的心上人,是個光明磊落的大将軍,他可知道你精于算計、玩弄權術,把自己親叔父的野心養大,然後推他出來送死……”
只聽刀刃割開皮肉的聲音不絕于耳,桓炯的眼神逐漸渙散,可他還是斷斷續續地說着:“我那仁愛孝悌……溫柔純善的長兄,他直到死前還念着你的名字……他在天有靈,知道你是這種人,會怎麽說?”
他大笑不止,滿身肥肉震顫不止:“你敢讓他……讓他……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麽?你敢……讓他看見……你的……”
最後半句話沒說完,只聽“嗤”的一聲,喉管割裂,聲如裂帛。桓炯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随随扔了刀,渾身上下的力氣好像一瞬間被抽走。
她用衣袖揩了揩臉頰上的血,按動牆上一處機簧,只聽石壁中鐵鏈“喀拉拉”作響,片刻後,頭頂上的暗門緩緩打開。
燭火的光從門裏撒下來,方能看清這是個兩丈見方的地室。
随随上到地面,眼前的蓮花座上,是一尊前朝的石佛像,佛像秀骨清像,神色悲憫。
她看了佛像一眼,帶着滿身血跡走出浮屠塔。
守在門外的兩人向她行禮:“大将軍,禪房中已備好了水。”
随随點點頭,看了一眼腳下:“下面有勞收拾一下。”
兩人下到石室中,其中一人一看清裏面的情形,忍不住吐了出來。
随随換下沾滿鮮血的衣裳,沖去身上血跡,然後将整個人浸沒在浴桶中。
她為桓烨報了仇,可心裏一片寒冷蒼茫,像是塞外的雪原。
你敢讓他看見你的真面目麽?
他本可以一輩子看不見的,她心想。
她怔怔地坐在浴桶中,連水已變得冰涼也沒發覺,直到有人敲門,低聲道:“檀越,另一位檀越已經醒了。”
随随這才猛地回過神來,起身擦幹身體,換上早晨出門時穿的衣裳,走出禪房。
春條醒來便四處找她,見到她方才松了一口氣:“娘子,天色不早了,咱們該回去了。”
她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真奇怪,每次到這靈花寺來,奴婢總是會犯困。”
知客僧還是上回接待他們那個,笑着道:“不瞞檀越,敝寺的茶水中有些寧神的草藥,檀越遠道而來,車馬勞頓,又飲了這茶,自然容易酣睡。”
春條恍然大悟,對随随道:“娘子拜過佛還過願了?”
随随點點頭:“已還願了。”
依譁
春條道:“娘子可許了新的願望?”
随随搖了搖頭,笑道:“人不能太貪心,總是求佛祖,佛祖也會不耐煩的。”
兩人說笑着出了靈化寺,坐上馬車,向城中駛去。
不知是不是沐浴時着了涼,随随在回去的馬車上便覺後背有些發寒,回去連晚膳都沒吃,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睡到中夜,她醒轉過來,只覺渾身冰冷,喉嚨裏卻似有火燒,她起身想倒杯茶喝,下床時腿一軟,一個踉跄,帶倒了床邊的衣桁。
春條聽見響動,提着燈走進來,卻發現她面色潮紅:“娘子可有什麽不舒服?”
随随道:“沒什麽事,只是下床的時候有點迷糊,帶倒了東西。”
春條聽她聲音比平時更喑啞,擡手摸了摸她額頭,吓得縮回手,那額頭熱得燙手,她忙扶随随上床:“娘子發熱了,定是出門染了風寒,奴婢叫人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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