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淩晨三點,十字路口。

夏夜清涼的風吹過空曠的街道,清秀俊雅的青年站在馬路的正中央,神情真摯,目光誠懇地望着那一團金光。連奚的眼神越加熾熱起來,他看着這一團金光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然後!

擦肩而過,走到老太婆鬼面前。

“你該投胎了。”

低沉漠然的聲音淡淡地響起,磁性好聽,卻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連奚:“……”

蘇驕:“……”

老太婆鬼:“……”

艹?!

老太婆鬼徹底不幹了,她在地上打滾:“還給不給鬼活路,還有沒有鬼權了?說好的尊老愛幼呢!一個死活要扶我過馬路,一個見面就讓老太婆投胎?你讓我投胎我就投胎了?你是誰啊,你是我乖孫嗎,你滿足我的遺願了嗎,我憑什麽要投胎,我就是不……”

忽然!

聲音戛然而止。

只見一只骨骼分明的手落在了老太婆鬼的面前。

毫無疑問,這是一只極其好看的手,瘦削修長,白皙如玉。這只手穿透了那團亮瞎人眼的金光,赤裸裸地擺在老太婆鬼的眼前。但此刻吸引衆人注意的不是這只漂亮的手,而是……這只手上拿着的一張薄薄的小本子!

這個本子大約有人巴掌大,黑色封皮,簡單樸素,學校門口随便一個小賣部就有的賣的那種。唯一不同的是……

它的封面上印着三個大字:無常證。

金光裏,傳來男人淡漠的聲音:“就憑,我是本地黑無常。”

老太婆鬼:“……”

連奚和蘇驕:“……”

下一秒。

“夭壽啦!殺鬼啦!”老太婆拔腿就跑,那只手卻輕飄飄地抓住了她的衣領,給她拽了回來。

随意地把無常證扔回金光裏,金光男拎着老太婆的衣領,毫不客氣地把她往馬路對面拖。

老太婆鬼拼命掙紮:“我不過馬路,我要等我的乖孫!我的乖孫讓我在這兒等他,他扶完我老頭就回來扶我過馬路的!他答應我的!”

金光男:繼續拖過去。

老太婆鬼:“我不過去,我不過去!”

金光男:快拖完了。

老太婆鬼身體顫抖,不斷地重複着那一句“我不過去”。她的聲音越加震顫,她的雙眼也漸漸變得赤紅。

連奚看不清那個被金光籠罩住的男人,但他能看清老太婆。

這個老太婆本來只是個普通執念未了的鬼,可現在,竟然有了向惡鬼變化的趨勢!

“等一下!”

金光男不為所動。

連奚一咬牙,跑了上去。他的手穿過金光,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身體相觸的一瞬間,皆是怔住。

轟的一聲,那籠罩在男人身遭無限璀璨的金光,驟然崩碎!

如同漫天晶瑩的金色螢火蟲,耀目的光點環繞着男人,将他輕輕圍住。它們并未四散開去,而是飄逸在空中裏,好像點綴黑夜的星子,衆星捧月,圍聚着星光中央的那個人。

連奚緩緩擡首,男人也低下了頭。

下一刻,四目相對,視線在空中交彙。

空氣有一瞬間的寧靜。

連奚的目光落入一雙漆黑幽邃的眼中。

那是雙死寂般的眼睛,如同一個深沉而不見底的深淵,周遭冰冷得仿佛被無窮無盡的黑色纏繞。而在那極盡孤寂的黑色盡頭,極寒的深處,是萬古孤寂的嚴寒。

沒有任何人可以觸碰,沒有任何人可以抵達。

冷寂,無情,孤獨,沉默。

連奚回過神,他慢慢低頭,看向自己和男人皮膚相碰的地方。

這個人的手好冷。

腦海裏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連奚默了默,松開手,語氣鄭重道:“她一直沒投胎,是因為她的遺願是讓她的孫子扶她過馬路。這個老太婆鬼死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當時她和老伴到城裏看病,就在過到這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她突發腦溢血,走了,沒能挺過去。從此以後,她就一直徘徊在這兒。”

金光男垂着眼睑,看着眼前這個向自己認真解釋的青年。

理所當然的一句“關我什麽事”就在嘴邊,但是手腕上忽然傳來一陣陌生的熱度。目光閃了閃,片刻後,他松開了拎着老太婆鬼的手,低眸望着眼前的人,勾起唇角:“哦,所以呢?”

吧唧一下,老太婆鬼又摔在地上。

老太婆鬼:“……”

蘇驕好心地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連奚神色平靜地看他:“如果像你剛才那樣什麽都不做,甚至不願意假裝她的孫子扶她過馬路,而是強行要她投胎的話,她就會變成惡鬼。”

“哦。”俊美無俦的男人打開無常證,翻了翻,“上面說——惡鬼,打死,無責。”

連奚:“……”

老太婆鬼:“……”

眼看男人又要拎着瑟瑟發抖的老太婆鬼,把她硬生生拖到馬路對面,連奚大聲道:“等一下!”

蘇驕膽戰心驚地拉住連奚的衣角,朝他擠眉弄眼:黑無常黑無常,蘇城本地黑無常!

連奚哪裏不懂他的意思。

蘇驕不止一次地說過,玄修在蘇城這片土地上要夾緊尾巴做人。一旦被當地小心眼的死兔子黑白無常發現,就會被弄死!

但是這次……

連奚一咬牙,道:“你如果實在嫌麻煩,讓我扶她過馬路也行。”

蘇驕驚訝地看向連奚,似乎沒明白他為什麽對這個老太婆鬼大發善心。

金光男卻挑了挑眉,他的目光在連奚和老太婆鬼身上轉了一轉,笑了:“你是她孫子?”

連奚:“不是。”

金光男:“那?”

連奚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但是她幫過我。”

這話一出,金光男和蘇驕都頗為好奇地看向連奚,只有老太婆鬼依舊低着頭,每天不變地重複那一句“我在等我乖孫”。

連奚閉了閉眼,嘴角露出無奈的笑容。

那是十六年前。

父親車禍去世,葬禮上,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不哭不鬧,就靜靜地看着水晶棺裏,父親那張生冷僵硬的臉。

耳邊響起很多聲音,走過很多人,可是一切都聽不見也看不見。

他就這麽默默地注視着父親。

如果一直看着的話,爸爸會醒過來嗎?

當然是醒不過來的。

遺體被送去火葬場,爺爺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抱着父親的骨灰。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爺爺經歷了兩回,一次是送走了媽媽,一次是送走了爸爸。

恍惚中他好像聽到身後的親戚裏有人說了句“就是這個喪門星!”,他下意識地想回頭,爺爺卻用力地拉住了他的手,沒讓他回頭看。他擡起頭,爺爺正看着他笑:“和奚奚沒關系,奚奚中午想吃什麽,爺爺給你做。”

他懵懂地點了點頭。

可爺爺管得了親戚間的七嘴八舌,卻管不了學校裏的孩子們。

“連奚我聽說你爸爸死了!”

“你媽媽死了,你爸爸也死了,那你就是沒爸媽的野孩子了!”

“我媽媽說,他是個喪門星,他的爸爸媽媽都是被他克死的,我們不要和他玩。”

回家的路上,他蹲在十字路口,抱着雙膝,茫然地看着前方。

“就這個十字路口,我小時候,有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在斑馬線上回頭看我,問我要不要一起玩。我當時還以為她是人,差點就跟她一起跑過去。”連奚用平淡地語氣說道,他沒有說前面的那部分,他只是從這裏開始講起,“我就要跑過去的時候,是這個老奶奶一把抓住了我。”

連奚轉頭看了眼那個蹲在地上、一遍遍喊着“我在等我乖孫”的老太婆鬼,道:“她說,我和她的乖孫一樣大。等我再回頭去看那個小女孩,正好一輛車壓過去,那個小女孩早就不見了。”

蘇驕恍然大悟:“難怪你那麽清楚這老太婆身前的事,還知道她什麽時候死的。”

連奚點點頭:“我查了很久才查出她的死因,但她的家人根本聯系不上,好像很多年前就搬離蘇城了。”連奚走到這老太婆鬼的跟前,蹲了下去:“您要是願意,就把我當您孫子,我扶您過去。您在這兒等了四十年了,每天都這麽眼巴巴地等着。現在想找到您孫子,大海撈針,幾乎不可能。”

老太婆鬼死命搖頭:“我不,我要等我乖孫!”

連奚:“我不扶您過去的話,您看他。”

金光男輕挑一眉。

連奚:“他就要打死您。”

老太婆鬼:“……”

老太婆鬼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長得瘦弱,連奚一只手攬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左臂,就這麽攙着她,一步步,緩慢地走向馬路的對面。

漸漸的,老太婆鬼真的将他當成了自己的孫子。她摸着連奚的手,笑着說:“小俊啊,你在城裏頭上學上得怎麽樣,有沒有拿到紅獎狀。”

“我聽隔壁村的老李頭說,他孫女和你在一起上學,你成績比他孫女好。每次我跟老李頭說這個,他那張老黃瓜臉哦,哎呦,你是沒看見呦。”

“小俊,媽媽有沒有給你燒肉吃啊。”

“錢夠不夠用?”

“奶奶房間枕頭裏縫了個帕子,裏頭好多錢,等你過年回家,都給你包壓歲錢!”

……

不寬的馬路,只走了一分鐘,就到了。

四十年了,老太婆鬼邁出最後的右腳,終于走到了馬路的對面。

她松開了連奚的手。

連奚放下雙手,低頭看她。

一雙滄桑的眼旁,滿是皺紋。老太婆鬼伸出手,連奚微微俯身,就在那只手碰到自己的頭發時,連奚倏地渾身一震。

他擡起頭。

這只手和記憶裏一樣……溫暖而充滿力量。

金光男和蘇驕站在馬路對面。

老太婆鬼摸着連奚的頭發,朝他呵呵地笑,和藹道:“別哭啦,一個人偷偷摸摸蹲在馬路邊上掉金豆子,還差點被鬼騙,讓老太婆心疼。以後就是個男子漢了,再掉金豆子,丢人咧!”

連奚一愣,他張開口,聲音沙啞:“婆婆……”

老太婆笑了笑:“走啦!”

作者有話要說:

捩總:呵呵,金光男是誰?

福娃:您的美稱!尊稱!愛稱!

CC:好大一朵金光【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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