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叮咚——”

機械纜繩嘎吱作響,電梯穩穩停在地下三層。嘩啦一聲,厚重的金屬門板開啓。

下一秒,穿着白T恤、神色淡漠的青年從電梯裏走了出來。

通往太平間的走廊冰冷潮濕,或許因為離地面太遠,一股森冷的氣息從腳底板直直竄上大腦。連奚面無表情地向前走着,空蕩蕩的走廊裏回蕩着他單調的腳步聲。

他一步步地向前走着,終于,走到了那兩扇寬敞泛白的大門前。

連奚擡起頭。

兩側大門,各挂着四個白底黑色大字。

左邊:節哀順變。

右邊:逝者安息。

站定在門前,俊秀漂亮的青年微微斂了眸子。接着,他擡起手,推開了這扇門。

嘩啦!

這扇門仿佛已經很久沒人推開過,老化陳舊,一推就發出吱呀呀的聲音。門一開,裏面昏暗的光線便令人下意識地眯起眼,才能看清東西。然而門才剛剛開出一個縫隙,連奚倏地抿了嘴唇,他快速地伸出左手。

手腕上的鈴铛無風自動。

“嗡!”

連奚一伸手,抓住了那只飛竄到自己面前的黑色小蟲。

這蟲子被他抓到掌心後,掙紮了兩下,便突然沒了聲息。連奚蹙眉,把蟲子扔到地上,用腳徹底踩死。

他擡頭,走進了太平間。

太平間共有兩個屋子,中間相連。

第一個屋子是存放死者衣物的,大大小小的櫃子裏放着各種不同的衣服和臨終遺物。

人生來只有一人,死去時也不會成伴。

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帶不走一分硬幣。

走到下一間屋子,迎面而來便是一股極寒的冷氣。

冷凍櫃散發着森森的寒意,電器轟鳴作響,發出嗡嗡的聲音。

不知是巧合還是意外,今天的太平間裏沒有一個值班醫生。連奚注視着那一排排的冷凍櫃,他先微微鞠了一躬,接着才邁步,走進房間。

先走到第一個冷凍櫃前,連奚深吸一口氣,忽然抓住把手,用力拉開。

嘩啦!

沒有人。

關上冷凍櫃,他又走到第二個冷凍櫃面前。

一連三個冷凍櫃裏都沒有人,直到他拉開第四個。

這似乎是一個意外去世的中年男人,他的腦袋幾乎裂成兩半,有可能是被車撞的,也有可能是高處失足。

拉了六個冷凍櫃,有兩個冷凍櫃裏有屍體。

到第七個冷凍櫃,連奚一拉開。

他的目光漸漸凝住。

連奚低着頭,望着那個躺在冷凍櫃裏、安安靜靜的女屍。

長長的白布遮住了她赤裸的身軀,被冰凍許久,于是嘴唇泛着青紫的顏色,臉頰上、睫毛上也沾着一層淡淡的白霜。她閉着雙眼,平靜地睡着。看上去和前面幾個冷凍櫃裏的屍體沒什麽兩樣,然而連奚知道……

就是這雙眼睛,剛才在電梯裏死也不眨地盯着他。

就是這張嘴唇,問了他一個問題!

後背陡然升起一股涼意,連奚抿緊了嘴唇,他猶豫片刻,伸手到這女屍的鼻前。

一分鐘後……

她沒有呼吸。

女人嘻嘻嘻嘻的笑聲仿佛在太平間裏不斷回蕩。

連奚神色不變,他正要把這個冷凍櫃推回去,突然,目光一凜,連奚一伸手,抓住了從女屍耳朵裏鑽出來的一只小小的黑色蟲子。

掐死蟲子,連奚攤平掌心,觀察片刻,沒發現這蟲子和普通黑蟲子有什麽區別。

不對!

連奚立即将整個冷凍櫃都拉開。

這時也顧不上有什麽男女之別了,連奚嘩的一下掀開白布。

女性赤裸的身體出現在面前。

這女屍應該是疾病去世,屍體十分完整,幹幹淨淨。但連奚仔細端詳,慢慢皺起了眉。

他伸手按上了女屍的小腹。

用力一按——

這小腹居然像一張紙,啪的一下,就給全部按了下去,與後背皮膚緊緊相連!

……她的髒器呢?!

連奚再檢查了半晌。

“她的內髒,沒了。”

突然詐屍的屍體,奇怪詭谲的小黑蟲,還有神秘消失的髒器……

連奚想了想,拿張紙把黑蟲子包裹起來,随手放進口袋裏。

連奚整理好屍體的儀容,關上冷凍櫃的門,微微半鞠躬,這才擡步走了出去。快走出冷凍間時,他在太平間的角落裏看見了一只半舊不新的拖把和一件破破爛爛的清潔工的衣服。

目光在這只拖把和那身衣服上停留許久,連奚大步推開太平間的門,走了出去。

走廊裏,他迎面與一對年邁的老夫妻和一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撞上。

老夫妻互相攙扶,哭得肝腸寸斷。

“醫生,這怎麽就突然、這麽突然……就沒了。怎麽會啊!不可能啊!”

“我們早上還在田裏弄菜,她昨天晚上、昨晚不是好好的嗎……”

醫生:“節哀順變,往這邊走。”

和連奚擦肩而過的時候,這醫生多看了他一眼,奇怪地說了句“這是哪個的家屬”,就收回了視線。

當連奚走到電梯口時,身後傳來太平間裏,夫妻二人的嚎啕大哭。

“琳琳啊!”

“我的琳琳诶!你讓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你讓我們怎麽活啊!!!”

叮咚一聲,電梯到了,連奚走了進去。

……

蘇城園區醫院,門診部門口。

一個穿着破爛、又黃又黑的老乞丐從門診大廳側邊的小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他好像喝醉了,走兩步晃一步,搖搖擺擺地走着,周圍的人遠遠瞧見,各個嫌棄地離他老遠就跑開。

但還是有人沒注意到他。

一對年輕的青年男女下了出租車,快步跑進醫院大門。

走在前頭的平頭小青年不耐煩地回頭招呼自己的女朋友:“你快點行不行?你要看病,我請假陪你來看,慢慢吞吞的,我下午還要不要上班了?”

染着金發、打着唇釘的女孩下了車,聽到男友的話,頓時就怒了,冷笑道:“我他媽這叫看病?我這不是來檢查,老娘肚子裏有沒有懷你的種!”

“老子天天戴套呢好吧……”話是這麽說,氣勢卻一下子滅了下去,小青年癟癟嘴,老老實實地攙住女友的手。

兩人一個不留神,就和這老乞丐撞到了一起。

老乞丐:“哎呦!”

小青年瞪直了眼:“你幹嘛呢!走路長沒長眼睛?這醫院怎麽什麽人都有,還放乞丐進來了?”

聽了這話,老乞丐擡起頭,一雙澄黃暗沉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小青年。

小青年吞了口口水:“你看什麽呢!”

一旁的女友莫名感到心裏發寒,她看了眼老乞丐發黑的牙齒和指甲裏的污垢,拉住男友:“算了,別和他計較,咱們走。”

兩個小年輕一起走進醫院門診大廳,遠遠的,還能聽見他們的吵架聲。

“那臭乞丐他媽瞪我,你剛才沒看見啊?”

“行了,能不能給你兒子積點德,跟那老東西計較,你不嫌髒啊。”

燦爛的陽光下,老乞丐虛着眼望着那對小年輕遠去的背影,他嘿嘿一笑,撓了撓油答答、黏在頭皮上的頭發,輕輕摳了一下。一只肉眼無法看見的小黑蟲從他的頭發裏飛了出去,嗖的一下,鑽進了女人的耳蝸。

“哎呀,什麽東西,咬了我一下。”

“蚊子吧,垃圾醫院,搞這麽多綠化,全是蚊子。”

老乞丐龇開一口污黑的牙,又一步一晃地走向醫院大門。他邁出大門時,醫院太平間裏,連奚正好進門,一腳踩扁了一只小蟲子。

老乞丐腳步頓了頓,咯咯地笑了幾聲,嘀咕了一句“小家夥還真有點東西”,然後晃晃悠悠地離開了這家醫院。

清晨九點,園區醫院。

人流如潮。

***

蘇驕早上一睜眼,推開門,懶洋洋地喊了聲“連奚”,目光就刷的和一個黑衣男人對上。

黑無常大人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矮子室友瑟瑟發抖,扒着牆就滾回了房間,哭唧唧地給連奚打電話:“連奚嗚嗚嗚,你人呢,怎麽還沒回來。”

連奚剛從醫院出來:“馬上回去,怎麽了,有事?不帶早飯,都要中午了,你自己點外賣。”

蘇驕:“我是那種打電話要你給帶早飯的人?”

連奚:“哦豁。”

蘇驕:“……”

蘇驕:“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一開門,剛才吓死我了,那個黑無常,他就站在、站在咱們家客廳裏!”

心裏快速地閃過一句“什麽叫咱們家客廳,這是房東家客廳”,随即連奚道:“你幫我好好招呼一下人家黑無常大人,別怠慢了。”

蘇驕:“???”

“你怎麽突然大發善心,你和他認識?”

連奚:“不認識。你善良點,人家是官差,等你死了,說不定還要仰仗人家。”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連奚:“我全家确實死得只剩下我一個了。”

“……”

挂了電話,連奚上了出租車。

他沒空管矮子室友的死活。

人家金光大佬是黑無常,又不是索命鬼,你又沒死,人家管你幹嘛?

人家怕不是連餘光都懶得給你一下。

而事實上,連奚也猜對了。蘇驕做足了心理準備,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走出房門,誰料……

“艹?人呢?”

俊美淡漠的黑衣男人站在電梯前,雙手插着口袋,眼皮散漫地搭攏着,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這個上上下下、不停穿梭的大金屬疙瘩。

濃烈的黑色氣息在男人的瞳孔裏醞釀彌散,厚厚的牆壁此刻在他眼中,如若無物。

他的視線穿透牆壁,看見不停有穿着黃色、藍色衣服的人從一樓走進這個鐵疙瘩,跑到某一層,敲門送完東西,又坐這個鐵疙瘩下去、離開。

就這麽看了十分鐘。

黑無常大人覺得自己摸清楚了門路。

他按下電梯按鈕,走了進去。

沒過幾秒。

叮咚!

電梯抵達一層。

……嚯。

目光微微一動,沒有走出電梯,捩總十分淡定地伸出手指,恩賜般的按下了“9”樓的按鈕。就在電梯門快要關上時,外面傳來一道年輕爽朗的聲音——

“诶等等等等,裏頭的兄弟幫忙按一下電梯!”

捩總當然沒管。

但這個年輕小夥還是趕上了。

只見他左手拿着豆漿,右手拎着一袋油條,火急火燎地趕進電梯。他悄悄看了男人一眼,心想這人真無情,都不随手幫個小忙。接着一看電梯按鈕……

“額,你也是九樓的?”

男人垂眸,定定地看了他幾秒,接着勾起唇角,沒有吭聲。

年輕小夥:“……”

艹,怪吓人的。

年輕小夥:“我也是九樓的。每層就兩戶人家,咱們應該是對門,你是新搬過來的?我和你室友還挺熟的。”

捩總似笑非笑地看他。

年輕小夥:“……”

這人什麽毛病啊!

電梯叮的一聲到了九樓,小夥子無語地走出電梯門。

蘇驕正好開了門,看見了捩總和對門的年輕小夥。

看到這個一身黑的黑無常,蘇驕頭皮一麻,轉身就想跑進屋,但又想起連奚說的話。

也對,等他死了還得仰仗這個黑無常!

唉,官僚主義害死人啊!

蘇驕硬着頭皮:“那個,您老回來啦。要進來不?”

“不急。”

低沉磁性的聲音緩緩響起,只見黑衣男人終于邁了步子,走出電梯。

然而,他沒有走向自己的家門。

而是一步步,走到了拎着一大堆早餐、正在開門的年輕小夥面前。

年輕小夥回過頭:“額……你還有事?”

捩臣笑了。他聲音平靜,沒有感情:“嗯——”

“你該投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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