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珍惜身邊猴

“好傻好傻, 如來無?我無?相，當初俺老孫，與他賭鬥飛得?快不快，豈不是自投羅網。”

大聖看得?扼腕, 看到他在那柱上尿了一泡後, 又自個捂嘴偷笑, 再看到後頭安天大會?, 又氣憤起來，“這該死的如來，诓騙俺老孫，将老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自個卻?在天上開慶功宴，敲敲打打好不熱鬧。”

這個太凄慘了, 有損他齊天大聖的英明, 不好給小師弟看, 撕掉撕掉！

他一點不愛惜這書, 拉着書頁就要扯, 後頭伸來一只手?按住他的毛手?, 大聖渾身一激, 就不會?動了, 怪了，現?在小師弟靠近他, 他都不會?注意, 就好像小師弟是清風，是月光一樣。

她?還沒看，他就要給撕了，黛玉哪裏肯, 略一思量，就道，“大師兄，我其實早就看過西游記了，所?以你不必忌諱什麽。”

什麽！

大聖幾乎要跳起來，“這書裏寫俺老孫還哭了，小師弟你也看見了麽！”

他要是在小師弟面前哭起來，她?還會?喜歡自己嗎？

大聖在心裏念了兩遍萬幸，越發把書捂得?嚴嚴實實的。

黛玉眨眨眼，“看過了，所?以大師兄，我們一起看罷。”

小師弟若是看過西游記，早些經歷那些劫難的時?候，就不會?不知道了。

大聖知道小師弟在說謊，可見她?這麽想看，又想給她?看了，他又是龇牙又是抓手?，最後往旁邊讓了讓，“那看到不該看的，我說不能看了，小師弟你就要閉上眼睛。”

黛玉乖乖點頭，大聖怕小師弟摔下去，索性從欄杆上滑下來，坐在了石階上，兩人挨着坐。

過去這些年再看大鬧天宮，連大聖自己都不好意思，那時?是真不知天高地厚，只覺天大地大，他一個最強，真是好好作弄了一場，這會?兒看着，卻?有些傻氣有些莽撞。

弼馬溫三個字一聽就不是大官，他怎麽就給騙了呢！

大鬧天宮不給小師弟看，黛玉也不鬧騰他，兩人從第八回 看起。

瞧見是講師父的，倒有些面面相觑。

畢竟這是師父的事，有家?事，也有隐私，還有八戒，沙師弟，小白龍的，這本書會?将他們的一生都陳列出來，不相幹的人看了沒什麽，他們現?在卻?是活生生存在的，有血有肉的人，未經過同?意，不該被窺探。

“挺奇怪的。”

大聖對看這本書，反而沒了興趣，朝小師弟道，“我命由我不由天，無?論書中如何寫，我只是孫悟空。”

“小師弟，書怎麽辦。”還是燒了好，他想。

裏頭有他們認識的人，這樣确實不是很好，黛玉就道，“我想知道大師兄的事，就大鬧天宮時?，游歷求學的時?都有些什麽趣聞，以後大師兄講給我聽，好不好，這個書還是燒了罷。”

但凡小師弟看着他問好不好，大聖發覺自己都不想拒絕，點點頭，他把下冊也拿出來，擱在石板上，朝着書放了一把火，等書燒幹淨，又把紅樓夢拿出來了。

這難免也會?寫到小師弟的隐私，大聖準備燒了的，黛玉卻?是攔住了，“我想看看紫鵑後頭怎麽樣了。”

黛玉眼裏漾起了些水光，“紫鵑就是我病時?，守在我床邊的那個小丫頭。”

“莫哭莫哭！”大聖心裏急躁，幾乎跳起來，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她?肯定好好的。”

好似她?的眼淚是多殺傷力的武器一樣，讓大師兄坐立不安的，黛玉噗嗤笑出了聲，輕點了頭。

大聖還是決定看了再和她?說，從目錄就能找到小師弟病故離世?的這一回，大聖吹着一陣風往後翻，把紫鵑的事找出來，翻給她?看了，“她?很思念你，又想開了，出家?為尼，一心向?佛了。”

黛玉心中大恸，伏在欄杆上哭了一會?兒。

啊，他就不該把書帶回來，有時?候，知比不知更難受，如若不知，還心存幻想對方一定過得?很好，倘若知道了，她?定是又自責又難過的。

大聖勸道，“這個世?道不好哩，禮教森嚴，我看目錄上，男孩子女孩子給個手?帕，也要遭閑言碎語，揣摩敲打，說什麽私相授受，又多有負心男兒，藏污納垢，她?出家?為僧，避世?又避難，總比丢了性命強，這世?道不好，不好，女子吃好些虧！”

他說着，倒是有些忸怩的臉紅，似小師弟這般世?界裏養出的女孩子，竟是邁開腳步主動追求他，那得?花了很大的勇氣，有很多的喜歡，才能做到的。

能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已是不易，黛玉勉強收拾了情緒，忽而見大師兄要燒書，忙伸手?拉住，欲言又止。

大聖何等聰慧，“小師弟，你想看那頑石怎麽樣了！”

黛玉微抿了抿唇，輕輕點了點頭。

大聖跳腳，“小師弟，你還喜歡他！”

這說的什麽話！

黛玉連連搖頭，“我現?在只喜歡大師兄，只是想知道他平不平安。”

她?說完，自己也紅了臉，大聖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太小氣了，重新?坐下來，還是不給小師弟看，自己嘩嘩反到那頑石的結局，倒是怔了怔，“小師弟你故去後，他瘋魔了一陣，後頭好些了，聽家?裏人勸去考了功名，考上了，但他出家?做和尚去了。”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想起來過往，淚如雨下，哭得?眼睛腫成了桃子，幾乎難以抑制。

大聖有些難過，不太喜歡紅樓夢的世?界，寶玉不喜歡功名，不喜歡讀那些酸儒書，卻?也不得?不去考個舉人，回報家?人的期望，追求的愛情不能實現?，也不得?不遵從孝道，與家?裏人安排的女子成親，安于現?狀，出家?做和尚，是他心灰意冷看破紅塵，也是他最後的反抗。

是想要自由，反叛現?世?腐朽的一切，掙脫束縛的自由。

這一顆頑石，長在女兒堆裏，卻?是個真男子漢，自有他的可愛可敬之處。

小師弟會?喜歡他，沒什麽想不通的。

可是小師弟也哭太久了！

半刻鐘，一刻鐘，兩刻鐘——！

她?已經哭了兩刻鐘了！

大聖要把這破書給燒了，風吹到最後一頁，看到一張圖，倒是咦了一聲。

是一張插圖，一女子和一男子，坐于花樹下，靠在一起，入神地看着一本書，書名為《西廂記》。

雖然樣貌與小師弟不同?，大聖卻?認出了這是小師弟和寶玉。

大聖忽略寶玉，全當他是一塊陪襯小師弟的真石頭，小師弟是一個人看的，問道，“小師弟，西廂記是一本什麽樣的書？”

這是書裏的一個情節，卻?被單獨畫出了一幅畫來放着，說明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情節，這個書也許是小師弟很喜歡的一本書。

黛玉淚眼朦胧地擡頭，見了那圖畫，腦袋一懵，也忘記傷懷了，立馬通紅了臉要上手?去搶，“燒了燒了，不許看了！”

大聖易地而處，并不打算偷藏這本書，而是當着小師弟的面，果?真把書燒了，見小師弟不哭了，稍稍松了口氣，等書燒成灰燼，又問道，“小師弟，可以跟我說說是本什麽書麽？”

黛玉微抿了唇，這在那時?，并不是一本閨閣女子該看的書，但黛玉認為這是一本好書。

黛玉便與他細說了起來。

“講一個貧窮書生和相國之女一見鐘情，在朋友的幫助下，克服一切來自社會?、家?庭、禮教的阻礙，守護愛情，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大聖認真聽着。

很多事是不好宣之于口的，但黛玉卻?很清楚地知道，大師兄不會?笑話她?，也或許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經釋懷，能平靜又如常地提起來了。

黛玉瞧着那火焰，拉了拉身上的風袍，與大師兄說自己的事，“我起先去賈府的時?候，也很小心翼翼，後頭漸漸住得?熟了，本性也就露出來了，許多事看不慣，說也說了，做也做了，得?罪不少人，顯得?莽撞，加之身體病弱，又家?道中落，無?人做主，方方面面沒有和寶玉門當戶對的樣，便是與寶玉兩情相悅又如何，我與他，終究是在紅樓的世?界，而不是《西廂記》的世?界，他得?去考取他不喜歡的功名，我也不能與他相知相守，那時?陰陽兩隔，我竟是覺得?挺好的。”

上一世?已經這樣了，她?病故，重生到了這裏，雖是孤身一人，吃了許多苦，也受過許多傷，沒了上輩子事事用人伺候的日子，但壓在她?身上那種無?形的，讓她?喘不過氣來的桎梏小了很多，她?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生活，沒有阻礙，沒有閑言碎語，沒有反對聲。

雖然膽大，是她?兩輩子做得?最出格的事，但她?一點不後悔，反而很欣喜，她?能鼓足勇氣，追求大師兄。

能重生在這樣一個有機會?自由呼吸的世?界，她?很高興，也高興遇見了大師兄。

這輩子和上輩子不一樣了，至少，她?現?在，就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她?過得?很開心。

大聖看見小師弟笑了，心裏稍稍安定些，問道，“小師弟，你還喜歡寶玉麽？”

他已經問了兩次了，黛玉抿唇笑了笑，搖搖頭。

大聖心裏開心，又問，“那你剛才哭那麽傷心。”

他晶金眼裏有些緊張，盯着她?一瞬不瞬的，黛玉一點不介意自己變成了一個女流氓，湊過去在他毛臉上偷親了一下，“是有些感懷，也替寶玉高興，他擺脫了他不喜歡的一切，他那樣的脾性，如果?去做官，如果?要做一個好官，就要丢掉性命，如果?同?流合污做另外一個賈雨村，他會?瘋，所?以，真是最好的結局了。”

大聖毛臉通紅，“那老孫，會?比頑石強上一百倍，不會?讓小師弟掉眼淚的。”

他說着，又補充道，“如果?有一日，我能去曹雪芹所?在的界門，我會?請他，把小師弟你的結局改好，讓小師弟你，官威比賈府還大，身體健健康康的，長命百歲，這樣他們就不敢，欺你辱你，你也不用寄人籬下了。”

“他不寫，俺老孫，就用金箍棒押着他寫。”

黛玉要被他笑死了，腦袋枕在手?臂上，笑出了眼淚，“那就變成怪誕小說了，不符合現?實。”

大聖見她?開心了，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看了看天色道，“小師弟，你早點睡，明日還要趕路，越是臨近西天，師父也越着急，他這段時?間被那六耳猕猴催着趕路，腳程都快了不少。”

黛玉點點頭，看了他一眼，又輕輕問，“大師兄，你先前喜歡的女子是什麽樣的，她?現?在怎麽樣了？”

大聖差點沒跳起來，“小師弟你休要拿話套我，此?事俺老孫從來未想過，不過是遇到小師弟罷了，倒是小師弟你，以後不許再為這書中人傷心落淚了。”

黛玉被識破，臉微紅，又很歡喜，大聖看她?這般，又揪了揪耳朵補充道，“我們得?好好的活在當下，珍惜身邊的人——猴。”

他說的頗不自在，黛玉眉開眼笑的，“我知道了，大師兄，那外面天冷，你還是跟我一起到屋子裏歇息罷。”

大聖回頭，往師父師弟們的房間看了看，照舊變成一只啾啾鳥，飛進屋子，叼着被子給小師弟鋪好床，自己在小師弟枕邊的位置蹲下來，“晚安，黛黛。”

黛玉彎了彎眉眼，閉着眼睛躺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輕聲道謝，“謝謝你，大師兄。”遇見大師兄，是她?一生中最幸運的事了。

大聖不知道她?謝什麽，卻?稍稍挪過去兩步，鈍鈍的喙輕輕在她?臉上啄了一下，“也謝謝你，小師弟。”人生得?一知己，何其幸哉，他比書中的悟空，幸運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