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抱琴

第54章 抱琴

時已入深冬,天寒地凍,朝堂和翰林院雖籠着火盆,可哪兒耐得住寒風凜冽,無孔不入呢?

況且林臻玉獨自在小屋子裏抄錄,比不得大屋裏有些人氣,地方大火盆也多些。他一個七品小編修呆的地方能有多好,窗棂子漏風不說,火盆只得一個,靠近一步的地方才能覺得暖和些,只是這火盆裏燒的只是些比普通好些的木炭,臻玉生怕不小心把案宗、記錄掉入火盆子,倘或燒沒了可就是大事了,再者這木炭燒起來很有些煙氣,靠近了一會子就燻得眼疼,臻玉索性把它放在桌前屋子中央,自個兒安慰自個︰“這樣看着紅通通的木炭,心裏也暖和些!”

林家歷代純臣,最善悶聲升官發財,嫡支這幾代除了跟随聖宗開國那位,和榮國府賈家脫了姻親關系算是最招眼最出頭的一件子事情了!不說林家藏山不露水就是林臻玉自個兒的身家,燒上十輩子的銀絲碳也燒得起,只是前幾個月才出了那樣的風頭,就是錯兒全不在林家,林家父子這些時日也是低調做事無聲做人。

翰林院裏的官員有一大部分是不太富庶的鄉紳富戶和平民出身,縱使林家和他自己再有錢,林臻玉也不會做出從府裏着人送火盆和銀絲碳的事情,不僅引人非議,更會招惹是非。如今翰林院的官員都知道他的出身,也有人聽說他與景王自幼相識,交情非同一般,可林臻玉一直安安份份,待人平和,做事也認真,着實不像那些眼楮長在頭頂上的世家子弟,不少寒門出身的官員都對他很有好感,還有人贊嘆葉學士不虧為真名士,交出來的學生也這般君子風範。

林臻玉得了這名聲,自然不肯做出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情,最多塞給燒水送水的小厮幾個銀錢,托他多送些熱水來。

天氣已經冷得伸手拿筆一會兒就會凍木的程度,林臻玉的手鎮日凍得粗紅,黛玉和初雪幾個丫頭看了心疼,找出那不打眼灰藍的棉布填上棉花給他做了坐墊子和靠背,黛玉還特特尋來席家送來江南特有的“蘇绺棉”布,這種布軟和,特別厚,黛玉用這布合着一層極薄的棉花給父親和哥哥各繡了一對兒護膝,綁在棉袍裏,外面再看不出來的。

林如海看着兒子原本修長的手指凍得跟蘿蔔似的,也是心疼︰臻玉那裏不比他們議事的內閣,火盆管夠,燒的也是上好的銀絲碳,極為暖和的,縱使上朝時候的大殿因殿門大開冷些,也不過忍一會子就過去了。林如海愁了兩天,還是林福給提的醒,急急忙忙着人去那制作玩物器具的地方,花了重金請工匠趕制出所要的物件。

休沐過後,林臻玉穿上大毛的衣裳,裹緊實,勉強打起精神去翰林院應卯,還沒出房門兒,初雪和清溪就捧着幾件東西進來了,把東西小心擱在炕桌上,初雪笑道︰“大爺,這是老爺、姑娘、二爺送給您禦寒的物件兒。”

臻玉先看見藍布的靠背和坐墊子,大喜,冬天裏穿的再厚坐全木的太師椅也實在有些吃不消,他昨晚上還想着要房裏的丫頭們給他做些不打眼的墊子呢!清溪見狀,笑着将那對護膝捧到大爺跟前,也不說話。

一瞧這精致的繡工和圖案,臻玉就知道是妹妹做的,不禁又高興又心疼,這樣冷的天,這麽精致的東西,黛玉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他趕忙接過來,用指肚摩挲着心裏有些不舍得帶,清溪白了自家大爺一眼,從他手裏拿過來蹲下身給戴上了,嘴裏道︰“這是姑娘的心意,大冷的天兒用了好大的工夫給老爺和您各做了一對兒,帶上姑娘才高興呢!不然豈不糟蹋了姑娘的心意?”

有了這兩件子驚喜,臻玉急忙去看另外兩間物事,一個極醜的大手爐和一個扁扁的……湯婆子?

看着那大手爐,初雪抿着嘴直樂︰“這是二爺在街上尋得,為着給您尋個大些的手爐,和墩子、小虎帶着小厮逃了先生的課偷跑出去,現在二爺還在書房裏罰寫大字呢!”

臻玉摸摸那大手爐,心裏又暖又好笑,這樣大的就快趕上香爐的手爐小馥玉肯定跑了不少地方,呦,還這沉!用勁兒抱起這個實在不好看的手爐,臻玉笑道︰“去,拿個包袱來,今兒就把手爐帶去。”這樣沒鑲寶石沒精細雕刻的手爐,任誰也不會多看一眼,估計最打眼的就是它那體型了。

初雪忙拿早準備好的結實包袱皮兒給包上了,清溪摳開湯婆子棱上的塞子,就要往裏面倒滾水。臻玉連忙止住她,因問︰“如今倒水作什麽?”

清溪笑道︰“老爺臨早朝前吩咐的,說在裏面倒上滾滾的水,讓大爺你攏在大毛衣服裏,又燙不着還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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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玉上前打量那扁扁的湯婆子笑道︰“想不到父親還有這樣的妙想,這樣的湯婆子倒是頭一回見。”

初雪和清溪都笑︰“可不是,聽大管家說這還是老爺上京春闱的時候,因只能穿一層層的單衣,老爺在貢院門口冷得受不了,就把馬車裏一個湯婆子抱在懷裏,那湯婆子卻不方便攏在懷裏,老爺就叫随行的長随把湯婆子硬生生砸扁了,這一來,果然便宜,老爺就靠那個湯婆子才熬過三天不曾凍病了呢!”

說的臻玉也笑起來,沒叫清溪倒水,路上倒不冷,去了自個倒也一樣。喜滋滋的把湯婆子和手爐包一塊兒,拉拉身上娘親剛給送來的大毛衣裳,臻玉心裏暖融融的,有這樣的家人,夫複何求呀!

擱下筆,不自覺摸摸衣裳、墊子和手邊的手爐,把湯婆子往懷裏緊緊,臻玉一整天嘴邊兒都挂着笑,想着快要散衙了,回去瞧瞧黛兒和馥玉,看這兩個沒累着吧,嗯,把前幾天得來的那塊雞血石給父親送去,給娘親、舅舅送些個從北邊新來的皮毛去。

想着,想着……臻玉又想到這寒冬臘月出去辦差的水泱身上去了,這樣冷的天氣,他在外邊兒好罷?如今上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少心懷二意的人都蠢蠢欲動,今上最信任的就是他家弟弟,這樣臺面底下的勢力只有交給水泱握手裏去辦才放心。臻玉心知這其中利害,雖然水泱從不避諱他,可不該知道的他一個字都不會聽,是以這次他也只曉得水泱去了北邊的草原,具體是什麽地方,他都沒敢問,就怕萬一不小心露出什麽來給他招災。

林臻玉嘆口氣,心裏面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想念那人了。水泱走了大半個月,就像空了一塊兒似的,經常抄謄着卷宗的時候,眼楮就不自覺往左手邊那張椅子上瞟,這麽一間小屋子,沒有那人翻書的聲音怎麽就顯得這麽空蕩靜寂呢?

解開領口,拉出那塊玉來,輕輕用手細細摩挲,臻玉心裏又酸又甜,他想,就算現在那人還在這裏頂着那張正經正派的神情,再作出偷親這種事來,自己也許就不會躲開了罷?

水泱在千裏之外穿着極厚的皮裘,頂着像刀子似的寒風,幾人騎馬疾行奔馳在幹枯蕭肅的草原上,出來大半個月了,趕快兒回去才不叫臻玉和哥哥擔心!想着都城翰林院那間簡陋的小屋子,水泱的心就更急切了,往年臻玉都是待在府裏暖和的炕上,哪受過那樣的罪?那人怕熱也怕冷,性子又倔,斷不肯在旁人眼前示弱顯擺的,以前送去的那些華貴的白的、紅的、棕的、黑的毛皮可是穿不得翰林院去……

伸去手扶扶駝在馬鞍後邊的熊皮,水泱思量着回去就先把東西送到林府去,這熊皮又厚又軟,最妙的是有些土灰色,一點兒也不顯得亮堂,穿出去就像一般人家穿的灰鼠皮似的,臻玉一定喜歡。這可是他親手獵的!為了獵到這樣兒的熊,他和手下在北邊山上的老林子裏耽擱了好幾天,又找了極精通的老獵人才能尋到這熊的冬窩,這熊冬覺裏被吵醒極為難對付,幸好幾人都是弓馬娴熟,又布置的好,才能不傷着毛皮把熊給放倒!不過,只要臻玉不受凍,再難些又何妨!

賀一賀二騎着馬跟在後邊兒,身後也摞着一疊子毛皮,這邊兒的毛皮着實比都城的好,爺買了許多,他們也蹭着買些回去給兄弟們,賀二把皮帽往下拉拉,這鬼天氣!又瞅瞅前頭自家爺那急切勁兒,賀二撇撇嘴,爺心裏想什麽他們心裏都猜得到,看那妥妥當當擱在馬背上的熊皮子,不就是急着回去見“媳婦”麽,至于麽?賀二真心心裏不平衡,自家爺那一張黑臉,鎮日冷言少語的,怎麽就能有“媳婦”了呢!自己比爺還大三四歲呢,又愛笑又俊朗,怎麽就沒人瞧上自個兒?就連賀三那個笨嘴拙舌的都有老婆子給他說親!

賀字頭的這些人都是水泱的親信,對水泱的心思大夥兒都知道幾分,除了愛看自家王爺憋屈得不着的臉,他們心裏對林臻玉還真沒什麽看法,這麽多年下來,林家大爺幾乎是在他們眼皮子下長大的,誰沒被爺吩咐過暗中守着這位呢?

就是賀三賀四如今常跟在他身邊,爺都不放心,每每要分出一人在暗處看着呢!要是這樣他們還沒看清自家爺對臻大爺的心思,那可就真是睜眼瞎子了,不過他們這些人都明白爺的性子,若沒有臻大爺,不知道會冷心冷肺的什麽程度呢!男的就男的罷,總比進來一個心有所圖不知所謂的女人來的好!再說,如今爺的親哥還在觀望着不說話不反對呢,他們這些不用擔心爺傳宗接代的下屬們湊什麽熱鬧?!還是先把自個兒的媳婦找到再說罷!

暫且不說臻玉和水泱這邊兒,如今皇宮裏可是熱鬧呢!

只是這熱鬧的地方卻怪︰今上這正主兒的後宮是一派風平浪靜,倒是太上皇的宮裏頭三天兩頭傳出事來!

賈太昭儀有孕卻沒能晉位,甚至之前的聖寵都不保,把自己身邊的大宮女獻給上皇邀寵才好些,沒得讓人不齒!仗着自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賈元春每每厚着臉皮帶着抱琴去給上皇請安說話兒,看在她肚子裏的龍種的份上,沒人敢真正攔她,一來二去,賈太昭儀總算讓上皇相信那對玉如意來歷她真的不知情,為了自己,賈元春把王夫人推出來說事兒,只道母親見識淺才犯了這般大罪,她願意替母親贖罪等等……

上皇做了大半輩子的皇帝,這種小心思如何能瞞的過他去,只是他慣常喜歡後宮女人為他争風吃醋,從不在意這些。再者他雖老了,也将皇位傳了下去,只是到底放不下君臨天下的皇權,把這些老臣庇護住,不僅是為了留下史書上仁以治國的名聲兒,更是提醒今上他的權力他的尊嚴不容侵犯!

上皇似乎也感覺自己身體愈發不支,口裏樂呵呵命人從今稱他“老聖人”,說“如今只想含饴弄孫、頤養天年,再不為國事操心”,可私底下卻是極力要證明他自己仍然春秋鼎盛,不僅暗示當今要多給幾個弟弟差事,更是恢複了已經事敗身亡的義忠親王的太子名分,重新給這位遷了陵寝,還讓今上找尋前太子遺孤。

在後宮裏,這位老聖人更是極力提現自個兒并未老去,又添了幾個十幾歲位份不高的妃嫔,賈元春這個他本來已經不待見的昭儀因為懷了他“寶刀未老”的證據也稍稍和顏悅色了些,更是三番五次的招抱琴侍寝。

抱琴出身太低,即使如今以獲聖寵,依舊住在賈元春的望春殿的下房裏,賈母有意想将這個“忠心”的丫頭收做幹孫女,好令她更加的忠心!只是如今時機不對,一切還得等元春肚子裏的寶貝落地了再說!即是有這般打算,賈母就把抱琴的老子娘和哥哥都提拔成榮府的管家,頂了賴大、賴嬷嬷等人的缺,她到底想着法子把那些去林家借銀錢以招來禍患的仆人、婆子給打發了。

賈元春自有孕後,春風得意之時被一棍子打落地上,心情不好之餘,胎兒的懷相也越發不好,時不時就有些出血,賈元春吓得膽戰心驚,時時事事以自己肚子為先,少不得對自己心腹大丫鬟抱琴的神情多有忽略。更是因為抱琴如今算的上得寵,四次三番的甩臉子給她,即使心裏面明白這都是自己的主意,可仍然遷怒到抱琴身上去。

這天,賈太昭儀睡醒一覺兒不見抱琴,心知又被太上皇招去了,肚腹處又沉甸甸壓得喘不過氣來,心裏更是氣惱,對着小宮女指桑罵槐︰“哪裏鑽沙去了!瞅着我睡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輕快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

小宮女忙跪下,口裏勸道︰“奴婢不敢!娘娘千萬不要動氣,抱琴姐姐走前吩咐過,讓仔細侍候娘娘,娘娘如今懷有龍子,是定要細致小心的!”

賈元春冷笑一聲,一面又罵這小宮女︰“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管東管西,你是什麽低三爛四的身份!還敢來勸我!”

盛怒之下吓得小宮女瑟瑟發抖,伏在地上不敢吭聲,好一會兒,賈太昭儀覺得自己氣出的差不多了,才叫她起來扶着往後殿梳洗,誰也沒注意殿外頭站着一個人影子。

抱琴撐着酸痛的身子端着安胎湯呆呆站在望春殿外頭,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方才賈元春罵小宮女的話她一句也沒露下,全都砸在她耳邊,砸的腦子嗡嗡作響。

她和小姐一般兒年紀,自小就服侍大姑娘,才來難的時候她做活把手都做爛了,也想着讓自家姑娘能多睡一會子。

這麽些風雨走過來,為了她家大姑娘往上爬,她做了多少違心下地獄的勾當?!這回府裏頭出事,姑娘失了聖寵,知會一聲兒就把她獻給了可以作她爺爺的老頭子!

姑娘做的那些事兒,她哪件不知道,這太上皇的身子骨早教那些藥掏空了,縱使她承上幾次歡寵,還不都是作白夢一樣?她身份又低,想着晉位難上加難,還賠上自己的清白,如今就是想要到年紀請求放出宮去也不能了!她作了這麽多,難道就得來姑娘口裏“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下場?!

往日那些“如親姐妹”“最親厚”的言語都是幌子麽,為了這樣一點子的事情就要喊打喊殺!抱琴眼裏面被深壓的不甘和憤怒都被釋放出來,她咬咬牙,一瞬間冷了眼神,擦擦淚,整整衣服,才又挂上笑容,端起托盤子進殿裏去了。

進了後殿,小宮女正扶着賈元春出來,抱琴忙堆起笑容,殷勤上去接手攙扶過來,口中笑道︰“娘娘,奴婢剛下去親手熬了老太太送的藥來,今天小皇子鬧您了沒有?”

賈元春聽她自稱“奴婢”有些疑惑,但無端的心裏聽着就舒服,遂也不在意,又聽抱琴說“小皇子”,有些高興,臉色稍微緩和下來,但依舊不鹹不淡的“恩”了一聲兒。

小宮女松了口氣,想起娘娘罵的話來,又有些同情憐憫的偷眼瞧了抱琴一眼,正和抱琴的眼楮對上,唬了一跳,慌忙移開。

元春冷哼一聲道︰“這丫頭忒不頂事,剛醒就惹我生氣!”說着拿眼仔細瞧抱琴神情,見她依舊笑盈盈沒有異樣才放下心來,想是沒聽到她剛才的話,抱琴還有大用,得靠着這丫頭拉着上皇的心,好叫自己兒子生下來就能有大體面!這時候不能離了心去。

元春喝了藥又躺下,那小宮女被罰在殿外跪着。抱琴端出空碗去,走到小宮女前頭把人拉起來,柔聲道︰“去罷,回你自己屋子去,別聲張,這大冷的天兒,跪一個時辰,你這腿下半輩子就廢了!”

小宮女有些不安,遲疑看看望春殿,抱琴見了,悄聲說︰“娘娘那裏有我呢,放心罷!這天兒路滑,娘娘不會出來的!”

小宮女感激涕零的望着抱琴,有心要說出娘娘剛才的話來,又怕抱琴姐姐不信,抱琴又催她,只得回了房去,暗暗下決心要跟着抱琴姐,抱琴姐的心眼兒可比娘娘好多了!不久,和她一個屋子睡覺的小宮女都隐隐有唯抱琴馬首是瞻的趨勢。

抱琴望着小宮女的背影,眼裏冰寒一片,眼角挂着淚花︰“我的好娘娘,收買人心我這作奴才的可不您要會的多呢!還有那些個手段,您會的我哪樣兒不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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