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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該是個字!雖然歪歪扭扭,更像幅畫,但是細看還是能看出鹿的形狀。楚子苓剛到這裏時,不是沒想過用文字交流,但是前後相處的幾個女子都不像認識字的樣子,她只能退居其次,想要嘗試用沙畫跟蒹葭交流。

誰料剛用上沙畫,就冒出了個會寫起字的,怎能不讓她又驚又喜!見對方沒有反應,楚子苓想了想,飛快在沙盤上寫出了一個字:“國”

她身在何處?這是最關鍵的問題。不再像前兩天只能待在車裏,這幾日不論是紮營還是趕路,楚子苓都細心觀察着身邊的一切。一個念頭,漸漸冒了出來。沒人能弄出這麽大的陣仗,只為了蒙騙她這個無名之輩。那些只可能出現在博物館或者教材書裏的衣服、器具,也不過這些人的日常用品。若真的如此,她身處的恐怕不是個陌生的地方,而是個陌生的時代。

她是不是回到古代了?楚子苓也是看過電視的,更見過不少這種題材的“穿越劇”。然而猜測只是猜測,沒有憑證,如何斷定?更何況,就算真的是古代,這裏是她熟悉的朝代嗎?會不會生出個平行世界,冒出些她不曉得的時空和歷史。

想要解答這個問題,最簡單的,就是确定她所在的國家。

飛快寫出繁體的“國”字,楚子苓用力點了點那字,又指向了身邊的男人。

田恒皺起了眉頭,這個字,像是“國”啊,雖然寫的不大準确,但也能分辨,這巫兒會寫字?她想知道自己來自哪國?

只一思忖,田恒就落筆,寫了個“齊”,同時道:“齊國,某乃齊人。”

看着對方寫下的那個字,楚子苓只覺一陣沮喪,她不認識這個字,跟繁體,乃至篆體相差都不小,根本沒法分辨。

見她似有些沮喪,田恒又指了指身邊的小婢,寫了“鄭”字:“這小婢是鄭人,你可識得這字?”

楚子苓盯着那字看了半天,依舊一無所獲。那字,有點像“奠”,可是她不曾聽過叫“奠”的國家。

見她仍舊不識,田恒不由咋舌。諸國文字各異,就算男子也未必能夠認全,何況這種養在深宅,多學甲骨殷文的巫兒。猶豫片刻,他又提筆寫個字。

“這是‘楚’,吾等現在楚國,要前往郢都……”

田恒的話還沒說完,楚子苓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這個字,似乎是“楚”啊!雖然排列的順序有些不同,但是樹木叢林,和林下的足,不正是“楚”字的來源嗎?而且楚字是沒有繁體的,只有以“足”代“疋”的篆書!

想到這裏,楚子苓連忙提筆,寫了個篆體的“楚”字,用力指了指自己。只看了一眼,田恒就發現那新寫的字,頗似“楚”字。這巫兒來自楚地?她的身量可不矮,眉目也頗為深邃,并不像楚人,到有些像齊女了。

神思一閃,田恒便收斂心神,又指了指自己和那小婢:“齊,鄭。”

認出了一個字,再細細看去,楚子苓突然發現那個“奠”字,可能是繁體“鄭”字的半邊。一個“楚”,一個“鄭”,剩下的那個,難道是“齊”?

一直緊繃的那口氣,洩了。楚子苓只覺腰背一軟,險些坐不穩身形。是了,他們穿的衣衫,用的器物,吃的飯菜,可不是先秦時代才會有的嗎?大一統還未來臨,諸國林立,文字語言乃至貨幣都大不相同,一個距自己足有兩千年多年的“古代”。

她怎麽會到了這裏?

見那巫兒突然失魂落魄,淚盈于睫,田恒心頭莫名一擰,粗聲粗氣道:“不想入楚,某帶你走。”

這時蒹葭也發現不對,趕忙拉住了楚子苓的衣袖:“子苓要走嗎?不跟吾等走了?”

她如今說“子苓”二字,稱得上字正腔圓。那句話,喚回了楚子苓的神志,看了看那橫眉立目的大漢,又看了看一臉憂色的小丫頭,楚子苓眨了眨眼,用力把淚水壓了回去。

“不走。”她的聲音還有沙啞,卻并無動搖。身在這異世,她又能走到哪裏?

平複了片刻心緒,楚子苓再次撿起樹枝,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楚子苓,這是我的姓名。”她邊一字一頓的念着,邊指了指自己。

田恒立刻明白了過來,然而三字之中,他只認得兩個。首字是“楚”,末字則像是“苓”,至于中間那個,實在不太好認。不過無妨,田恒點了點頭:“巫苓。”

楚之巫,名苓,自然要叫“巫苓”。

想了想,他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田恒。”

“田”字楚子苓當然認得,但是後面那個字就無法分辨了,看起來到有點像個“恒”字。輕聲念了兩遍,她記下了它的發音。

那女子的聲音沉靜,喚他的名字,別有一番韻味。田恒笑了,手上樹枝不停,繼續寫起其他字來。他倒想聽聽,這巫兒說起雅言,會是何等滋味。

見兩人圍着沙盤比劃了起來,倒像全然忘了自己,蒹葭也不氣惱,樂呵呵的搬來了陶甕,斟上清水,坐在一旁饒有興趣的看了起來。

有了能溝通的對象,日子就沒那麽難挨了。連着幾天在車裏學習語言,給人療傷,等楚子苓回過神來,窗外的景象已經大有不同。非但能看到行人和車馬,遠處還有不少村落延綿,像是終于從曠野回到了人類社會。只是車隊一直未停,她無法下車仔細觀瞧。直到一日,另一幅畫卷鋪展開來。

數條水帶猶如銀龍,縱橫交錯,一望無垠。水面輕舟蕩漾,漁歌婉轉,牛馬車輛幾乎塞道,行人服飾各異,頭發有披有束,更有些短發紋身的黑壯漢子,單手按劍,赤足而行。一座座屋舍星散,道路兩端亦有各式工坊,喧嚣商販,就像進入了真正的城市之中。

然而楚子苓并沒有看到城牆,不是說前方那個小小宮城,而是如西安、南京那樣具備防禦力量的外城。

心有疑惑,她自然問了出來:“這是進郢都了嗎?”

蒹葭興致勃勃的點了點頭:“正是郢都!此乃郭內。”

沒接觸過“郭”這個發音,更不理解它的含義,楚子苓愈發迷茫了,又問道:“城牆呢?”

這次輪到蒹葭發怔了,根本聽不懂她話中之意,倒是一旁田恒插嘴道:“大都無城。”

他說的簡單,楚子苓卻是花費了一番工夫連比帶劃,才弄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原來此時各國的國都,多是沒有城垣的,只分為外面的郭區,和裏面的宮城兩部分。郭區乃是“國人”,也就是法律承認的“公民”居住的地方,并無高牆阻攔,一般用河流或者山川作為屏障,而內城則是貴族和諸侯所在,築有城牆。被排除在城市或者鄉邑以外的居民,則稱作“野人”,身份低下,也沒有了參政的權利,類似奴隸階級。

這可大大出乎楚子苓的意料,如此大的都市,沒有規劃,沒有防禦,即散漫又驕傲,全不似她認知中的“古代”。

這些不是古跡,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歷史。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她心中有些惶恐,亦有些悲涼。再怎麽鮮活,這個世界也不屬于她,她甚至連這是春秋還是戰國都分不清楚,更無法确定紀年。她不熟悉這段歷史,不清楚自己會遇到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更不知以後要如何生活。

身在異鄉,孤身一人,又該何去何從?

瞥眼看向那微微垂首的巫兒,田恒心底倒是生出了些訝異。看她的模樣,似乎從未見過郢都這樣的大都,恐怕出身在哪個卿士之家,才會覺得城邑都要有外牆。如此大都,沒讓她展顏歡笑,倒生出了哀傷。這是思念家鄉了嗎?可是她到底出身何處,又為何流落在外,乃至墜入江中?

正暗自猜度,那略顯磕絆,卻不急不緩的聲音再次響起。

“田恒,等病好了,你想去哪裏?”用剛學會的雅言拼湊出一句話,楚子苓問道。

“尋個鑄劍師,鑄一把好劍。”田恒并不在對方直呼他的名字,答得慵懶。他并未說出跟石淳說過的話。他當然還會去遍尋名劍,但要在她平安無事,衣食無憂之後。

看着那人滿不在乎的神情,楚子苓嘆了口氣。也是,他終究是個游俠,就算遠離故土,身無長物,也能活的潇灑自在。

壓下心底不安,她再次專心看起這郢都風物。

車隊并未在郭區停留,很快就駛入內城。公孫黑肱住在城西,宅邸頗為寬敞,楚王大度,對于各國質子算得上寬厚。只是身在異國,仰人鼻息,畢竟不如家中。

跋涉了月餘才到郢都,以石淳的年齡,實在有些吃不消。然而挪動身軀從車上下來後,他意外的發現公孫黑肱未曾出迎。心頭不由一緊,石淳暗道不妙。他是看着公孫黑肱長大的,深知其人最重禮節,更重孝悌之道。自己可是帶着公子舒的親筆信函,還是家中肱骨老臣,公孫怎可能不出門來迎?

也不顧上禮數了,石淳急急問道:“公孫可是有恙?”

來迎他的禦戎馮戈面帶悲戚:“公孫自兩月前便喘鳴不止,坐卧不寧,如今都下不得榻了,才慢待了家老……”

石淳大驚失色,随機想到了什麽,立刻道:“速去請那大巫……不,吾親自去請!”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文裏基本都用簡體了,涉及篆字和繁體的會提示一下,具體字型有興趣可以百度查查。

還有關于田恒對子苓名字的誤讀。先秦時女子稱姓,男子稱氏,而一些出身平平,沒有姓氏的人會用“出生地”+“之”+“名”這樣的命名規則,比如“燭之武”,就是“燭地叫武的人”。問題是楚國國君的姓不是“楚”,而是“芈”,稱“熊”氏,國君的子孫倒也可以用“楚”當作氏,但是女人只用姓,不用氏。所以田恒不會以為子苓姓“楚”,只會以為這個楚字代表出生地,也就是楚國的X苓(子字跟金文的子有點差距,沒認出來),多半不會是貴族,正好她又是個巫,叫巫苓是肯定沒錯的。

給他點蠟=w=

“大都無城”是戰國之前的慣例,楚國郢都在春秋時代應該也是沒有城垣的,就如《左傳 昭公二十三年》裏寫的一樣,楚國令尹想要修城牆,被沈尹戌狂噴一通,守衛四方邊境才是正經,人家都打到國都了城牆有卵用快亡了吧(喂)當然戰國後就沒有這麽自信的人了,大家紛紛修起了城垣,也就是外城牆。

原文:楚囊瓦為令尹,城郢。沈尹戌曰:「子常必亡郢!茍不能衛,城無益也。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竟。慎其四竟,結其四援,民狎其野,三務成功,民無內憂,而又無外懼,國焉用城?今吳是懼而城于郢,守己小矣。卑之不獲,能無亡乎?昔梁伯溝其公宮而民潰。民棄其上,不亡何待?夫正其疆場,修其土田,險其走集,親其民人,明其伍候,信其鄰國,慎其官守,守其交禮,不僭不貪,不懦不耆,完其守備,以待不虞,又何畏矣?《詩》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無亦監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過同,慎其四竟,猶不城郢。今土數圻,而郢是城,不亦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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