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這兩天,楚子苓并未出門。每日不是給密姬看病,就是跟田恒學些禮儀。雖然之前就知道周禮繁瑣,但是真正聽來,還是讓她心中郁郁。這時的“禮”可不局限在衣食住行,而是全面囊括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連登門時鞠躬行禮的次數,吃飯時擺放多少個碗碟,都有和身份配套的等級。就算田恒說她身為“巫”,無需樣樣遵從,這種階級觀念,仍舊讓楚子苓有些喘不過氣來。

坐在屋裏,她輕撫着腳邊的小小藥箱,這是在收拾完全部藥材後,另外置辦的。等手頭材料多些,做些藥膏藥丸,再放上救急的散劑,就是個标準的“游方醫”行頭了。

然而,她要離開嗎?

奴隸社會冷酷一角的展現,讓楚子苓徹底邁出了之前的安全空間。也讓她幡然醒悟,現在自己的安穩,靠的其實不是醫術,也不是被人尊崇的“大巫”地位,而是公孫黑肱。因為她一來到這個世界,就被鄭國的車隊救起,随後又治好了公孫黑肱的哮喘。也正是因為這種先決條件,讓她可以安穩的待在府中,甚至成為其他楚國大夫的座上賓。

若是脫離了這個環境呢?她還能像現在一樣嗎?沒有田恒那樣的武藝,也許這個尚處于蒙昧期的世界,根本不會歡迎她的存在。他們要的不是“醫術”,而是“巫術”。是可以反抗自然之力,超凡脫俗的神秘力量。這種需求,在文明社會尚且不會消失,更別提在這個巫術尚占主流的先秦了。若真是四處行醫,治病救人,也許只是偶爾冒犯了某個大巫的權威,她就會被割下頭顱,獻上祭壇。巫齒眼中的猜忌和恨意,她又豈是真的未曾察覺……

她該怎麽走下去?

這個問題,重新成為了萦繞腦中的死結。也許她可以依附鄭公孫,在郢都辦個私人診所,長久落戶楚地。雖然沒法“游方”,卻也能保證生活無憂。然而公孫黑肱只是個質子,連自身都難保。何況……那雙熱切的眼眸又撞入腦海,楚子苓輕嘆了一聲。她恐怕沒法長久的依靠這人,“求不得”總會生出麻煩,而她,終歸是個“外人”。

一個跟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人。

楚子苓不想讓自己陷入恐慌,然而越清楚的理解這個世界,心中的恐懼就越多。之前可以用來遮眼的東西,都被一一掀開,希望如此渺茫,她又該如何找到立足之地?

“大巫,公孫前來拜訪。”

通禀的聲音,把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拖了出來。楚子苓輕輕嘆了口氣,起身迎客。見到來人時,她下意識就覺的出了問題,因為跟着公孫黑肱前來的,還有家老石淳,而兩人的面色,異常凝重。

待兩人坐定之後,鄭黑肱率先開口:“今日公子罷遣人登門,想請巫苓過府為他的愛女季芈診治。不過……”他的聲音一頓,猶豫道,“……原先給季芈治病的,是游巫巫湯,他竟要與你比拼術法。”

“比拼術法?”楚子苓訝異挑眉。這年代巫醫之間還有“鬥法”之說?後世的名醫會診,比鬥醫術并不鮮見。可巫醫要怎麽比?比跳大神嗎?

不過這麽離譜的請求,竟然會讓鄭黑肱和石淳一同尋來,肯定還有些不尋常的東西。楚子苓想了想,又問道:“可知那季芈,患的是何病?”

“聽聞病了三載,似是……”鄭黑肱猶豫了一下,“……失心之症。”

楚子苓立刻皺起了眉頭。失心病!這不是古代精神類疾病的代稱嗎?放到哪裏,精神類疾病都不是好治愈的,更別說缺醫少藥的先秦。

聽到“失心之症”,石淳也緊張起來,若真如此,這邀約着實不善。若巫苓失手,而且是敗在巫湯手下,好不容易攢起的名聲就要付之東流,以後怕是再也不會有人上門求診。問題是公子罷派禦戎親迎,足顯不容推拒。得罪這位公子,也會讓巫苓,乃至他家公孫寸步難行。

如今兩難的局面擺在面前,是應,還是不應?

鄭黑肱看出了對方臉上的遲疑,立刻道:“汝并無把握?”

楚子苓點了點頭:“若是失心症,實無把握。”

“那吾明日代你拒之。”鄭黑肱的語調平平,似乎在說件漫不經心的小事。

“公孫不可!”石淳頓時急了。前幾日才顯出賢明,怎麽見到這女人又暈頭了?就算要拒,也該巫苓自己去拒,而非他們代勞。為了維護這巫醫,被公子罷記恨可就不值了!

鄭黑肱卻擺了擺手:“吾和密姬的命,都是巫苓救回的。這點幹系,不算什麽。”

他神态之中并無半分癡迷,說的極為鄭重,倒是讓楚子苓也嚴肅了起來。目光在神色各異的兩人間一轉,她問道:“若是治不好,有殺身之禍嗎?”

石淳趕忙道:“楚地重巫,公子罷定會以禮相待的,大巫自可安心。”

“巫苓……”

鄭黑肱還想說什麽,楚子苓便擺了擺手:“無妨,我去。”

讓她下定決定的,倒不僅僅是公孫黑肱的态度,而是“鬥法”本身。如果真是精神類疾病,巫湯又哪來的把握呢?他真能治好,公子罷何必再來請她。既然沒有生命危險,也很有可能不會“輸”,去看看總是好的。那可是個“公子”,楚王之子,若是能治好他的千金,豈不又離獨立近了一步?

這些念頭在心底轉過,楚子苓壓住了心中嘆息。若是之前,她想的可能只有一條,“有病人”,然而在見識過這個世界的規則後,她沒法再如此而為了。

有了她的允諾,第二日,公子罷真的派了自己的禦戎上門親迎。婉拒了田恒的陪伴,楚子苓只帶了蒹葭一人,前往公子府。坐在比辎車略小,但是奢華數倍的驷馬安車中,楚子苓摸了摸頭上靈九簪,閉上了雙目。

※※※

屋中傳來一陣又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狂叫,似有只野獸,被困在牢籠之中。那當然不是野獸,巫湯坐在外間,神色不變。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季芈這樣的病人了。平素癡傻,犯起病來卻又狂暴瘋癫,讓人望而生畏,實乃最難治的一種惡疾,非神鬼之力不可解也。

而他,正擁有這般神力。

在他面前,一國公子也要好生禮敬,不敢怠慢。不正是因為自己能治好這怪病嗎?

如此禮遇,他從未想過讓給別人。

“公子,巫苓到了。”

似是怕沖撞巫湯,下人都不敢稱“大巫”,而是直呼巫苓的名字。可是這也沒讓巫湯痛快多少,看着公子罷驚喜的起身相迎,他蠟黃的長臉又沉了幾分。看來自己得到的消息不差,公子罷的确有意更換巫醫了。若不是自己先發制人,要求比鬥,說不定這次診治之後,他請的巫醫,就不是自家了。

眯起細長如狐的雙眸,巫湯打量着緩步入內的年輕女郎,輕輕皺起了眉頭。只見那女子盤發素衣,手上面上都潔淨無比,連脂粉都無。別說是大巫,怕是公子府上的侍婢,都比她衣着華美。真跟巫齒那老貨說的一樣,這女子,不類巫者。

似是被巫苓那副中規中矩的打扮弄得一怔,公子罷也遲疑了片刻,才行禮道:“冒昧請來大巫,吾心甚愧。實乃小女病重,不得不為。”

屋裏的嚎叫聲,在這裏都能聽到,楚子苓微微颔首:“舔犢之情,何怪之有?”

這比興聽着平平,卻恰如其分,公子罷雙眼一熱,做了個請的手勢。也算被田恒教過一番,楚子苓規規矩矩沿着賓階來到了正堂。

只是一眼,她就看到了屹然坐在主賓位,沒有絲毫起身之意的男子。這人在一群衣着整潔,正襟危坐的士人中,簡直醒目的刺眼。一身說不出是什麽材質的破爛寬袍,臉上有黑、赤兩色紋身,頭發裏還別着鴉色長羽,一身标準的“巫師”行頭,還盤腿而坐。若不是個巫醫,如此失禮,怕早被拖出去杖殺了。

對上那陰森的視線,楚子苓并無怯意,只是點了點頭,坐在了另一側的賓席上。

見兩位大巫都到了,公子罷立刻道:“既然二位皆至,當如何驅邪?”

巫湯傲慢的看了那女子一眼,率先開口:“季芈體內鬼邪,吾以降服,自是吾先來。”

楚子苓卻遲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懂楚語。”

她沒聽懂巫湯剛剛說的話,巫湯卻是懂雅言的,頓覺邪火叢生。這女人傲慢如斯,難不成覺得治好了公孫黑肱,就無所不能了嗎?今日定要讓她見識見識,什麽才是楚地大巫!

“楚語通靈,這都不懂,還來作甚!”巫湯還是一口楚言,大袖一擺,起身向着內室走去。

公子罷聽到這話,頓時也覺得這巫苓有些不妥。不懂楚言,如何能治楚地妖邪?想了想,他還是叫過從人充作通譯,方請楚子苓一同入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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