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記憶之中的男人

竹葉青說她恨過兩個人。

第一個,是一個叫程山的男人。

她快記不清那個男人的樣貌了,只依稀記着那是個稱得上高大帥氣的男人。

在她很小的時候,那個男人對她也算不錯。

幼兒園的時候,她的胃口不好,吃東西很慢也很少,總是磨蹭到最後,被老師叫過去,拿着勺子喂飯。他聽說後,好像get了什麽了不起的技能,開心了好一陣子,每頓飯都是自己一吃完,就一口一口地給她喂,有時她打死不想張嘴,他還百般地哄。

一年級的時候,每天的作業總要有家長簽字老師才肯收,有一次母親不在家,他來簽字,卻無奈字難看得像是小學生寫的,被老師點名批評,硬說她自己作假。她委屈地回家告訴他,他怒氣沖沖地打電話給老師,論道了一番。

再後來,他的工作有了變更,下班時間越來越晚,到家的時間也從五點過變成了七點過,家裏開飯的時間也慢慢晚了下去。

那時,晚飯後,他還會拿着玩具逗她開心,或在燈下輔導她的功課。

她和母親都不喜歡他抽煙,他就笑着摸摸她的頭,說:“等你考夠十個一百分,老爸就戒煙。”

她很努力的學習了,卻沒來得及考上那十個是白費。

因為再往後,什麽都變了。

他的工作越發不順,不知從哪一天起,忽然就不再早出晚歸。

他開始成天成天縮在家中,對着電視不停抽煙,家裏總是彌漫着一股煙味,客廳,廚房,卧室,衛生間。

母親開始對他指指點點,有時是鼓勵,有時是恨鐵不成鋼的怒罵,當時的她什麽都不懂,只知道他們越來越愛吵架,吵到連她拿着滿分試卷,也再得不到一句鼓勵。

他開始用家裏那臺沒有聯網的電腦玩看起來十分血腥暴力的游戲。

她好幾次站在屋外,甚至看見游戲畫面中的“他”用刀把人滿滿碎屍,用火油和火柴将人活活燒死。

漸漸地,游戲已經不足以讓他宣洩,他開始動不動就在家中大發雷霆,甚至慢慢有了暴力傾向。

起先,是踹門,後來,是摔東西。

有一天,她看見他對母親動手,再之後,轉身砸門走了。

那個晚上,母親哭了很久很久,嚎哭聲慢慢變為哽咽,最後平息。

她沒有做作業,只守在一旁陪着,直到母親伸手将她抱入懷中,問她,小景,媽媽和爸爸分開住,你願意嗎?

她不清楚自己願不願意,只問了一句為什麽。

她看見母親又哭了,不知哭了多久,嘴裏反反複複,一直念着的,也只有三個字:“他變了。”

他變了,但母親最後還是忍了下來,仿佛靠着對他最後的一絲期望,咬牙熬一熬,再難過的坎都能跨過去。

畢竟,那也是母親曾經愛過的人。

不,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因為愛才繼續隐忍。

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腳不沾家,偶爾回來一次,也都是酒氣熏天,胡子拉碴,倒頭就睡,對家裏并沒有太大的影響。

母親好幾次在飯桌上對她說,他不回家還好,和他的朋友鬼混,喝酒也好,找女人也好,死在外面最好。家裏不需要那麽一個人,我只照顧你一個,伺候他,我還遭罪……我不想管他,一點也不想……

每次母親都說得萬分憤慨,可說到最後,卻又是聲聲哽咽。

忽然有一天,他慌張地跑回家,找母親商量什麽事。

她坐在小書桌下,寫着自己的作業。

那是簡單的數學題,兩三位數的加減乘除,卻因卧室裏越發明顯的吵鬧聲擾得她無法專心。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聽見母親的聲音越來越憤怒,而男人說話的口吻也漸漸從商量與請求,變成了命令一般,帶着幾分怒意。

争執聲中,她聽見了“離婚”的字眼,卻是意外的沒有任何感覺。

好像這個家早該這樣了。

離了也好,省得那麽吵。

她忍不住捂住雙耳,大喊了一聲:“吵死了!能不能安靜點!”

一瞬的沉默後,是男人又一次摔門而去。

那一個晚上,母親躺在她的邊上,身上似乎又多了幾處淤青。

她聽見母親問她,不要爸爸了好不好?

她說,好。

從那一天起,她沒再看見那個男人回家,家裏關于那個男人的衣物、日用,也都在她在學校的時候漸漸被男人搬走。

家裏好像忽然空了許多,其實也只是少了一個人而已。

如果可以,她真的真的很希望那個少掉的人,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的世界。

可那只是一個希望。

……

幾個月後,男人回來了。

她放學回家後,用鑰匙打開了家門,見到他慌張地從卧室裏走了出來。

他神色比起幾個月前,更顯萎靡,身體已經發福,腰背顯有佝偻,和她記憶中的模樣相差了何止一個天地。

她聞到屋子裏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垂眼似乎看見他的手上似有一些已經擦拭過,但并沒能擦幹淨的血痕。

那一瞬間,她的目光由疑惑轉為極端的詫異,詫異中,還有一份恐懼。

她看見男人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當年她并不懂那是何種神色,多年後才知,那是瞬息間産生的一份殺意。

可男人最終沒有殺她,只是往她手裏塞了一點錢,讓她下樓去買點東西吃,到同學家去玩。

她怕極了,緊攥着手裏的錢站在樓道裏,雙腿似不受控般發軟。

下一秒,猛地咬牙握拳,沖到了一個同學家裏,找大人求助。

她慌不擇言,想到哪裏便說道哪裏,完全不清楚自己究竟說了什麽,只見阿姨的神色越來越凝重,最後咬了咬牙,對家裏男主人說,報警吧?

他們報了警,警察趕到時,男人正在收拾家中血跡。

他怎麽擦也擦不幹淨,最後擦紅了手,也擦紅了眼。

而她,近乎麻木地站在母親的身邊,再也感受不到呼吸與心跳。

六月的豔陽天,忽然也變得好冷。

男人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他說他欠了很多債,要賣房子,女人不讓,所以發生了争執。

他說他失手了,沒有想過會殺掉她。

他問孩子才十歲,将來怎麽辦。

最後他被判了,七年。

可她卻恨不得他去死。

他兩年不怎麽回家,每次回家都會帶來酒氣與争吵。這最後一次,更是讓一個好好的家,說沒就沒了。

母親家中已無親戚,她跟着奶奶住了一陣子,奶奶郁郁寡歡,沒多久也去了。

她失去了最後的家人,被送去了福利院。

十一歲那年,她遇見了她的師父。

***

竹葉青說了很多,語氣淡淡的,像個旁觀者。

明明那麽深刻,每一個細節都記得那麽清楚,卻又仿佛這一切都沒有在她身上發生過。

顧三七不知道能說些什麽,她一直握着竹葉青的手,盡管只是游戲,卻也還是覺得她的手指冰涼得有些可怕。

這些經歷是她根本不敢想象的。

她童年最大的憂愁,大概就是作業太多,玩的時間太少。

以至于現在的她,連一句“我懂你”都說不出口。

竹葉青沒有再繼續說關于她師父的一切,只說了一句,如果她本是萬千人海中心頭晦暗的一份子,那她師父,就是把她從無望帶入無光的一個瘋子……不過後來,她賺了很多錢,很多……

話到此處,再也沒有後續。

顧三七想,有些事情,竹葉青也許永遠也無法說出口。不是不想說,只是不敢,也沒法說。

每個人心中總有一些秘密,顧三七想,有些秘密,知道,不一定好過不知道。

她想安慰竹葉青,說一切都過去了,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樣的安慰蒼白得可怕。

想了許久,她伸手将竹葉青攬入懷中,沒有任何言語,只是靜靜相伴。

幫會裏,大家有說有笑地談論着。

就算打家劫舍與浮光掠影兩幫的人都已不再搶那些麻袋,主城裏搶麻袋的潮流已被掀起,這一時半會兒還真停不下來。

幫裏還有幾個小流氓想了想,可以把麻袋顯擺了出來,假裝不樂意地高價賣出,随後賊兮兮地在幫會裏炫耀……

“你現在……”顧三七想了想,道:“他早就刑滿了,後來還有怎麽樣嗎?”

“十多年過去了,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沒有半點關系。”竹葉青說着,低下了頭,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最好死了。”

十多年,她跟着師父幾經輾轉,師父死後又獨自一人來到了另外一個陌生城市,過往的一切都不再與她相關。

留下的,只有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在無數個夢裏将她驚醒。

“你是不是有些失眠?”顧三七想了想,道:“我剛上大學的那陣子,我媽說,我不在家的時候她總是失眠,後來我寒暑假回家和她一起睡,她就會睡得很香。有點謎的吧,我覺得我這個人有助眠效果,很玄幻的,不要不信……”

“……”

顧三七說着,揉了揉鼻翼,道:“什麽時候,你也試試看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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