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當年因果
潮聲閣天高海闊,風景怡人。
王卓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卻是第一次進了潮聲閣覺得它有點人氣。江月寒習慣孤獨,從來不會把時間花費在房屋的裝飾上,以前屋子裏只有簡單的幾樣家具,看上去單調又清冷。可是現在屋子裏除了原來的東西,還多出來一些點綴。
窗臺邊放着從外面采回來的野花,插在白瓷瓶裏養着,風從窗口吹進來時還能聞到淡淡的花香。居室和客廳用一張屏風隔開,休息的小廳多出來一張竹椅。外邊院子的小石臺上晾曬堆積太久的書籍,有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書上嬉戲。
王卓遞上進退堂的賬冊,江月寒直接在客廳看起來,謝君卓招呼王卓坐下,自己去外邊的小院打來井水燒開泡茶。
修者一啄一飲皆是修行,謝君卓對茶多有偏愛,也會一手泡茶的好手藝。江月寒給她備了茶葉,帶着一點淡淡的茉莉香。
泡一壺好茶要合适的水合适的杯盞,謝君卓掌握火候,很快屋子裏就多了一抹淡淡的茶香。她給王卓倒了一杯,剩下的一杯留給自己。
江月寒不喝茶也不喝酒,她只喝放涼的白開水。謝君卓早在水沸騰時就倒了一杯放在餘下的涼水中冰鎮,真會兒溫度正好。她把水放到江月寒的右手邊,方便她等下飲用。
進退堂的賬冊看似只有薄薄的一本,但實際上裏面是一個包羅萬象的陣法,裏面有進退堂近百年來的記錄,要想全部看完是一件很耗時的事。
王卓放下賬本就想走,可看江月寒的意思卻沒打算就這樣讓他離開,他只好留下來,和謝君卓一邊喝茶一邊閑聊。
江月寒不理會他們二人的談話,專心致志地看起手上的賬本。
進退堂是三清宗一個重要的堂口,之前因為交給誰管理這個問題,三位仙君和長老們各持己見,後來還是玉清一錘定音,丢給王卓的師尊。
王卓的師尊是個奇葩,說他不務正業他的修為沒見落下過,說他天縱奇才,他卻連簡單的陣法都畫不對。收他為徒的長老在一次宗門任務時不幸隕落,門下的弟子都另尋師門,只有他選擇留下。玉清感念他的仁義,平日多有照拂。
他沒有師尊撐腰,和宗門各方利益都不沾邊。玉清選他,也不觸犯各方的利益,大家商量後都覺得可以。
現在算一算,從他接手進退堂快有十年。一開始還管一管,後來便丢給王卓,做起甩手掌櫃。
江月寒突然要看賬冊不是心血來潮,是謝君卓入門那天見到王卓時,她依稀記起前世就是這一年進退堂出了一件大事,王卓和他師尊牽扯其中,二人因此雙雙殒命。江月寒那時在閉關不知事件全貌,只記得玉清很生氣,和另外兩位仙君置氣很久。
而進退堂也換了別的人接手,新來的人明顯不如王卓二人,管理事物經常出錯,賬本寫的漏洞百出。玉清大發雷霆,但因為另外兩位仙君一唱一和,後來不了了之。江月寒那是還小,看不懂這些人的險惡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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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進退堂越來越堕|落,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完全變成了一言堂,下面的消息只要有錢,不管是什麽樣都能送到三位仙君面前。但如果沒錢,就是十萬火急也攔在乾坤殿外,半點風聲不漏。
而就是換人的第二年後,下面道門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大案。一位早年拜入道門的女修因為和同門生了嫌隙,離開道門後懷恨在心,自甘堕|落鬼道,屠城獻祭,淪為地煞,殘害生靈。當地道門束手無策,只得向三清宗求救。
屠城獻祭是重罪,不管放在哪個門派都不容姑息。更何況這事鬧的大,佛宗和陰陽玄宗都有耳聞,更加不能善了。無極仙君當場震怒,派出兩位長老帶人去處置。有長老出馬自然馬到功成,但後來陰陽玄宗傳出不一樣的聲音,那事另有隐情。
玉清得知後質問過進退堂的弟子,他們一口咬定消息沒有錯,說陰陽玄宗不安好心。那位女修已死,身後是非都由別人辯論,玉清什麽都沒問出來。而陰陽玄宗也開始三緘其口,不再提起這事。
玉清後來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還和江月寒提起過,他當時知進退堂有問題但心存僥幸,以為他們在這種大事上不至于糊塗,可到底低估了他們的惡意,說不定真出了一樁冤假錯案。可事情已經塵埃落地,那女修沒有親朋好友在世,玉清就是想挽回也找不到機會。
而受這件事影響,道門開始江河日下,最後越來越亂。以至于謝君卓橫空出世,竟被她逼的節節敗退,無人能斂其鋒芒。
這一世得以重來,前世混亂的因果江月寒會一一撥正。進退堂是後來一連串事情的開端,她要管就先從進退堂入手。王卓和他師尊一個都不能少,這個地方還是只有交到他們手上江月寒才放心。
說不定還能避免前世那件冤假錯案,讓這一世的玉清不必在為此自責。
合上手中的賬本,江月寒并沒有發現有不對的地方。她端起謝君卓為她準備的水輕抿一口,看向王卓道:“鄒師兄可還是老樣子?”
面對江月寒的詢問王卓有些受寵若驚,道:“師尊一向如此,就是長老們前來他也不見得會從那張搖搖椅上起來。”
正在喝茶的謝君卓一愣,詫異地看向王卓。随即意識到自己的目光有些無禮,連忙收回來垂首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眼觀鼻鼻觀口,假裝什麽也不知道。
進退堂就兩個人,謝君卓還以為親王卓那人是某個師兄,不料竟然是他師父。這關系還真不是一般的非比尋常,看他師父那熟練的樣子平日肯定也少這樣做,什麽時候三清宗如此開明了?
王卓沒有錯過謝君卓的視線,他們師徒的關系一直都很微妙,但知道的人并不多。今天也不知道他師尊怎麽回事,突然在謝君卓面前來這一出。王卓知道謝君卓尴尬,他自己也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過走上這條路就注定要被人用異樣的眼神打量,王卓并不會因為旁人的眼光就無地自容。有些東西,若是因人非議就放棄,那一開始便不值得堅持。
江月寒沒有注意到謝君卓的反常,也不知道她今天受了不小的刺激,而是蹙眉思考王卓的話。鄒不聞走到今時今日都是靠他自己,背後沒有任何人撐腰,以至于他的性格十分古怪,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幹什麽都全憑高興。
這樣的一個人坐鎮進退堂,難免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但他從不踏出進退堂,經手的事務也挑不出毛病,想要拉他下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別人能找到他的弱點,然後從他的弱點下手。
可他這樣的人會有弱點嗎?江月寒沒聽說他有什麽特別的喜好或者特別害怕的事,真要說點不一樣的,大概就是對王卓這個徒弟很好,為他争取了不少的資源。
江月寒想到這裏擡頭看向王卓,他入三清宗也有些年頭,修為在年輕一輩中算是中等偏上,辦事能力也不錯。此前玉清交給他好幾件事,他都辦的妥帖,不驕不躁,是個可以培養的好苗子。
這樣一個徒弟,算得上是鄒不聞的驕傲。要是他出了什麽事,想必鄒不聞也不會無動于衷。
摧毀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摧毀他的意志,從他的弱點開始,讓他一點點絕望。江月寒了解前世那些人,上下一合計,大致猜出一些事。
王卓和鄒不聞她保了,這一世這場因果應該有一個好的結局。
江月寒把桌上的賬冊還給王卓,道:“替我給你師尊帶句話:射姑山要迎來雨季,小心照顧他那個小池塘,別把裏面的魚養死了。”
進退堂門口的小池一開始雖然是鄒不聞建造,但他也就一段時間的熱度,一想到要清理水池,給金魚喂食,他便早早地躲開了。要不是王卓經常打理,說不定水池早就枯葉堆積,魚死花謝。
江月寒突然來這一句,不但王卓愣住,謝君卓也有些詫異。她這話明顯別有深意,是要提醒鄒不聞什麽事。
王卓接過賬冊,深深地看了江月寒一眼。都是在宗門裏打滾摸爬的人物,他豈會不明白江月寒的意思。只是他沒想到開口提醒的人會是江月寒,那個不理宗門俗事,不擅長人情世故的江月寒。
“江師叔的話我記住了,我今日也出來的夠久,就不叨擾了。”王卓起身作揖,謝過江月寒的好意,轉身出門。
謝君卓見狀從座位上起身,道:“王師兄,我送你。”
王卓看了江月寒一眼,見她沒有表示知道是謝君卓自己的意思。許是謝君卓笑的分外天真,王卓沒有拒絕。
謝君卓說是送他,其實也就是送出院子。
門外竹葉蕭蕭,海浪生潮,豔陽高照,萬裏無雲。
王卓衣袂飄飄,他長得并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很驚|豔的美男子,卻讓人覺得十分舒服。五官端正,身着圓領袍時有一種淡淡的距離感。他此刻站在竹林的倒影下,神色藏在陰影中,讓人有些看不清。
謝君卓笑意明媚,容易讓人心生好感。她站在林間小道的石階上,手上抓着一根竹葉條。那是才剔下來不久的新枝條,葉片尚未卷曲,但生氣已經流失。
謝君卓不緊不慢地拔掉上面的竹葉,只留下光禿禿的竹條。
王卓知道她有話要說,并不催促她,而是靜靜地等着她開口。
“王師兄,你和你師尊……”謝君卓将竹條拿在手上,說話的時候并未看向王卓,而是投向涼風習習的竹海。
王卓對這話并不意外,他這會兒已經平靜下來,嘴角微微上揚,道:“事情是謝師妹親眼所見,我即便否認也毫無意義。他是我師尊,也是我喜歡的人。我知道這種事大逆不道,會被人戳脊梁骨,但我不在乎!”
有些話在心裏壓的太久,說出來後王卓只覺得一身輕松。
當初他拜入三清宗時,鄒不聞是負責招新的弟子,他懶洋洋地坐在地上,無悲無喜。陽光落在他的身上,給他鍍上一層黃|色的光暈,他低垂着頭,像是在思考什麽。
王卓多看了兩眼,等另一個負責招新的弟子開口,他才發現鄒不聞只是睡着了,其實什麽都沒想。他那麽随性,眼中心中什麽都裝得下又好像什麽都沒裝。
王卓當時一時腦熱,便直接拜他為師。鄒不聞只是懶散地看他一眼,哦了一聲,看不出歡喜也看不出拒絕。王卓心懷忐忑,以為自己不讨喜,入門後拼命修煉,漸漸發現自己師父還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王卓的承認讓謝君卓心生感慨,她又何嘗不是和王卓一樣,愛着自己的師尊。只是她的心思被藏起來了,不會輕易被人發現。
“王師兄不用擔心,這件事就當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會說出去。”謝君卓拍拍王卓的肩,別有深意道:“我初來乍到,日後還請師兄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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