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手邊處理布料的時候,左伊才會暫時忘記生活中那些無解的煩惱。

但也就只有短短的一會功夫,她接到媽媽的電話。

電話接起來,并沒有左伊預想中的唉聲嘆氣或哭訴。

左太太很平靜地問她在做什麽。

左伊說在晏平的工作室上班。

左太太說:“你都這麽大了,還在玩小女孩過家家的東西,也不知道為自己考慮。”

左伊說:“別的事情可以說我沒為自己考慮那麽多,但是做服裝完全是留給自己的,是為自己考慮的。”

左太太說:“你如果是面臨高考選擇專業,服裝設計也不能說不是個選擇。但是你現在已經三十了……”

左伊忍不住提醒:“二十九好麽!你怎麽那麽想讓我老啊?”

左太太說:“什麽二十九,虛歲明明三十了。你可以裝嫩,但是并不是真的嫩。”

左伊說:“虛歲是中國的陋習,都什麽時代了,當然要算周歲,而且我還沒過生日,可以說只有二十八。”

左太太說:“那一歲兩歲的,跟你争也沒意義——總之就是你年紀不小了,該為将來多考慮,工作要做就做點正經的。家裏也不是沒有公司,你回來跟你爸爸學做生意,不是更好?”

左伊說:“媽你很奇怪啊,像你說的,如果我是小女孩,跟爸學生意也許還能塑造。我都這麽大了,怎麽學?要學早就學了,估計爸也看我實在不是做生意的料,才不勉強。”

左太太嘆氣:“你是被你爺爺慣壞了。你爺爺去世,你爸爸又不是做生意的料,你又這樣沒依靠,将來可怎麽辦……”愁嘆。

左伊把手裏的熨鬥放好,認真接電話:“你今天真的有點不同尋常……是不是爸爸昨天回家對你說什麽了?”

左太太說:“你才奇怪,這些話我哪天不對你說。有什麽不同尋常的。”

左伊說:“不對,同樣的話,但是你語氣不一樣,态度特別好,還一次都沒叫我‘倒貼王’。”

左太太說:“……我自己的孩子,別人擠兌也就罷了,難道我也要擠兌個沒完嗎?以前說你也是你為你好。但是我也想明白了,個人有個人的命,我讓你不要再倒貼也不現實,誰叫你對秦駿死心塌地。只求他稍微有點良心,以後不要像你爸爸那麽過分,你自己早點醒悟,多為自己打算,對自己好一點,我也就放心了。”

母女倆又說了幾句,挂了電話。

左伊心神不寧地熨了會兒衣服。

她問晏平:“我媽剛才說話特別客氣,你說她沒事吧?”

晏平立刻緊張地說:“你要是覺得可能會有事,就馬上去看看啊。”

左伊卻有點猶豫:“會不會是我想太多了——我媽這個人沒有那麽脆弱,挺能抗事的。和我爸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被她知道我多想,肯定又被她罵想象力豐富。”

晏平認真地說:“這種事寧可想多一點,也不能冒險。被媽媽罵也好過事後後悔。堅強的人,也不等于沒有脆弱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時候你要多陪陪她,有家人的支持比較好。”

左伊笑說:“現在真是什麽事情都是反的——我遇到最削鐵如泥般的硬派是易雯那個女人;最溫柔體貼的,就是你這個男人。你這麽賢惠家裏人知道嗎?”

左伊雖然仍舊說笑,不承認事情的嚴重性,但還是告了假回家去看看。

匆匆回到娘家,左伊進門,找左太太,最後在卧室看到手裏拿着藥瓶呆坐的母親。

左伊小心翼翼走過去,輕聲問:“媽,你沒事吧?”

左太太渾身一抖,茫然擡頭看她,突然捂着臉哭了。

“跳樓,怕骨頭會摔碎成幾段,扭曲,滿地的血;在浴室割脈,拿着刀片,怎麽也下不了手;想吃藥,聽說過程緩慢還痛苦……我真是沒用,活的已經很窩囊,死都死的這麽啰嗦,難怪被你爸看不起。”

左伊想摟住她媽媽,但是她忍住,只拿走她手裏的藥瓶,把窗簾打開,讓陽光照進來,陪坐在母親身旁,說:“為什麽突然就這樣想不開了?爸爸那個人也不是第一天這樣,他還是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吧?”

左太太擦了擦眼淚,冷哼一聲:“你爸爸昨天确實回家說了不少狠話。但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是突然就倦了,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三十年。以前總想着他年紀大了,荷爾蒙不分泌了,人也就徹底踏實了。到時候過幾年消停日子,一輩子也算有個盼頭。沒想到,臨老,他帶回來一個私生女,還非逼我認。我真是夠了,說我小氣也好,不賢惠、刻薄也好。我就是徹底過不去了。”

左伊說:“什麽事情都要往好處想,你要這樣看待問題——爸爸這麽想獲得你的認同,不是說明他在乎你的看法嘛?”

左太太說:“伊伊,你最在乎秦駿,如果是你,會對他做這樣的事嗎?”

左伊無語,心想,反過來秦駿會對她做同樣的事還差不多。

做太甜說:“你爸爸想要做的事、達成的目的,不惜一切也要得到,他就是吃定我不敢離婚,所以為所欲為。他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左伊想她媽一定是TVB劇看多了,造出這樣的句子。

“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他就是那麽一個人,半輩子這樣,也不可能就改了。你要是對爸爸還有感情,就要做出一定的讓步和犧牲麽。也不是說就一讓你一退到底,但是我們可以拖一拖麽。有點耐心和韌性,堅持就是勝利。”

左太太說:“不用你說我。你除了倒貼,還用過別的手段來對秦駿嗎?別看是我生的你,在這方面我的境界真的不如你,我真做不到。”

左伊說:“為愛情犧牲一些,不丢人。起碼在付出愛的過程中我享受到了。”

左太太說:“什麽愛情,都是放屁。別說我這個年紀早就把這種事情看淡,就算是年輕的時候,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見得就是什麽愛情。我這輩子就沒體驗過愛情,你爸爸沒跟我談過戀愛,我們就是婚姻,還經營得千瘡百孔的……我這輩子就是失敗。沒有事業,婚姻失敗,女兒還這樣,活着真是沒意思。”

左伊說:“什麽都沒有生命重要,當然愛情還是更重要一點。”

左太太瞪過去。

左伊連忙說:“可是你又說不是愛情,就是婚姻,婚姻就沒有生命重要了……要是堅持不了了,就離婚吧。”

左太太說:“哪有那麽容易離。我做了這麽多年左太太,突然就成了失婚婦女,別人會怎麽看我?我又怎麽生活下去?光想到那些人在背後怎麽嚼舌根,就覺得活着痛苦,還不如死了省心。”

左伊懷疑她的得了抑郁症,勸她媽媽去看心理醫生。

左太太不肯,大概人鑽了牛角尖輕易不肯出來。她也不聽人勸,就是絮絮叨叨這一輩子如何委屈,想要結束生命雲雲。

左伊想到旁的法子未必管用,但她媽媽平時會看看佛經,每逢初一十五佛誕等日必到廟裏吃齋布施。

左伊提出不如到廟裏打個佛七,遠離這個環境一個階段,換個心情,心胸也許就開闊許多。

這個提議左太太倒沒拒絕,可見不管是真信仰還是假虔誠,無路可走的時候宗教總是一條退路。

左伊怕耽擱一兩天又夜長夢多,她媽媽這樣情緒不穩,一個看不住再出點事情就慘了,于是當機立斷,馬上在網上查了有打佛七的名剎,訂了機票,簡單收拾東西,下午就出發。

走之前給她爸爸打電話,也不好多說,知道他爸爸現在對他們母女多有戒備。說多了适得其反,她只說陪左太太散心,左父滿不在乎地應了。

左佑正在他身邊,聽個大概。

左佑說:“姐姐陪阿姨出門了?她們是不是不能接受我?爸爸,你別為我和她們鬧不開心了,我怎麽樣都無所謂的。”

左父說:“你姐姐和阿姨就是不懂事,她們也不了解你。趁這個機會讓她們反思,不用理,等她們回來,你就搬到家裏……不,現在搬就行,反正家裏也沒人。”

左佑說:“不,這樣多不好。一家人還和和氣氣的。”

左父說:“她們要是有你和你媽媽一半懂事就好了。”

在去機場的路上,左伊給秦駿打電話。

秦駿好歹還是接了電話。

左伊說:“忙嗎?”

秦駿一如既往地沒有什麽溫度,“忙。有事情快說。”

左伊說:“我陪我媽去XX寺打佛七,大概八九天。”

秦駿說:“哦。”

左伊說:“我讓阿姨每天給你做飯,你想吃的時候自己熱一下。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秦駿沒吱聲。

左伊也知道如果她不在,秦駿自然不缺人照顧,只是她确實不放心,最不放心的還不是他的飲食起居。

想了想,她還是背過身低聲補充說:“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吧?不要帶人回家,我會傷心的。”

秦駿說:“……哦。”

左伊說:“你一定會想我吧?”

秦駿說:“沒事就挂了,忙着。”

左伊說:“不要這樣麽~我現在已經開始想你了。”

秦駿說:“就這樣。”挂斷電話。

左伊聽着盲音,無奈地嘆氣,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等我回來”。

兩個小時的飛機,落地後左伊就給秦駿發短信。內容無非是報告自己的行蹤和叮囑對方溫飽冷暖。

這種被秦駿稱為騷擾短信,曾經有一度他反感到換電話號碼來躲她。好在自從她榮升女友一職後待遇好多了,秦駿就只是不理睬罷了。

到了山上廟裏,左伊陪左太太報名住下。

說來也奇,她媽媽的滿腔愁怨在開始修行之後就漸漸平息,自己說這裏氣場好,她呼吸都順暢,頗有幾分樂不思蜀。

一方面左伊替媽媽松口氣,另一方面又挂念秦駿,想早點回去。

豈料事情進展的太過順利,一個打七過去,左太太宣布要三個連打,在山上住滿二十一天再走。

左伊耐着性子住了兩個星期,她媽媽說既然心不在就回去算了。

左伊當然不放心她一個人,左太太說:“我難道還能在佛門境地尋短見?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颠倒夢想。”

左伊也覺得她媽的情況好多了,每天的短信和偶爾的電話已經不足以告慰相思苦。

再三叮囑後,她收拾行李下山。

買機票的時候左伊有點猶豫,最早的航班到的時間的夜裏。她并非怕走夜路,只是怕半夜回家會再次撞上什麽心碎的場面。

要麽就是坐第二天的早班航班走,到家自然也就晚了一天。

權衡再三,左伊給自己打氣:何至于對秦駿這麽沒信心?他已經答應你不會帶人回家,怕什麽?

最終還是抵不過早點見到秦駿的誘惑,她定了最近的航班。

保險起見她上飛機前想發個短信給秦駿,結果手機剛巧沒電。于是她在午夜下了飛機,一路風塵仆仆,歸心似箭。

她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和秦駿分別這麽久是在什麽時候,好像自從纏上他整個人整顆心就一直在他身邊不曾遠離。

雖然從一開始就不斷有人告訴她,他們不會在一起,即便在一起也不會長久。

她學香港明星的漂亮回答:你們急着看我們分手的下場,急什麽呢?人和人遲早是要分開的,要麽生離要麽死別。在那之前我不會放手。

雖然終于,她某種程度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愛情,但是那個“分手”的咒語時時刻刻懸在她頭上,提醒她現世并不安穩。實際上安全感并沒有增加,反而随着時間身份地位角色一切的變化而減少。

最近她總有不好的預感,但她盡力不去想,沒法想象。

打開房門的時候左伊看看玄關,并沒有看到女人的鞋,也沒有秦駿的鞋,她懸着的心終于放下,愧疚感取而代之——真不該懷疑秦駿,他說話總是算話的。

以為秦駿不在家,左伊滿腔熱情變成意興闌珊,屋子裏也仿佛沒了顏色,她放下行李,走進卧室,啪地打開燈,随手脫衣服的動作卻在下一瞬僵硬。

大床上一對男女正并頭而眠,此刻受了驚擾,秦駿不悅地醒來,睜眼看到她,彼此四目以對,都沒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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