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十九

十九只是陌生人（二）

尹巧楠帶着克勞利回到了她所生活的城市。她從出生到十四歲，她一直在這座城市裏居住，而在她十七歲的時候，她回到了這裏，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帶着滿心的疲憊，還丢掉了那個自己生出來的一團肉……她告誡自己，那個只是她身上長出來的腫瘤，丢掉了，她的病就好了，可以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去，再不用困囿于那些噩夢……

她深吸一口氣，從病床上爬了起來。

身上的病痛已經消除，但是她心裏還是堵得慌，更何況之前把她圍在中間教訓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她們肯定還會在她的出租屋裏等她呢，這真是讓人膈應！

不僅僅是膈應，簡直是不能更膈應！

尹巧楠撐着自己胃裏翻滾着的酸水，從褲兜裏摸出來一把零錢要下樓去結賬——她是真的沒錢住院。

剛剛從山裏逃出來，她這也才找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生活才步入正軌沒幾天，她就遇到這麽個破事兒！真是不能更惡心。

她顫顫巍巍地挪動了下腳，腿上因為躺了很久而壓迫出來的麻癢感讓她險些跪到了地上——不管怎麽樣，她今天一定要出院！

她跌跌撞撞地沖到樓下，可是這醫院如此之大，她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兒算賬交錢，左看右看，左繞右繞，她就繞到了正門口。

而就在此時，一個操着生硬漢語的夾雜着詭異腔調的聲音傳來：“海蓮娜！是海蓮娜！”

尹巧楠被這個奇怪的腔調弄得一愣，轉頭看去，正是之前在那個叫什麽“報社工作室”裏見到的中年人，叫做克勞利的……還是個惡魔，也跟她一樣，被自己親人賣過……這時候，尹巧楠竟然生出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情感來，頓時覺得鼻子發酸，眼睛裏就噼裏啪啦地不受控制地開始流淚。

“海蓮娜……我親愛的海蓮娜！”克勞利也跟尹巧楠一樣，哭得稀裏嘩啦的，還直接撲過來抱住了尹巧楠，“你就是我的海蓮娜啊！我找你找了很久了！”

兩個人抱在一起哭了半天，克勞利等尹巧楠不哭了，才扶起她，帶着她去辦了出院手續。

而就在二人走出醫院門口的時候，正遇上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巧楠！這是你什麽人？！”

“哎呀巧楠啊，你不會把自己賣給個老頭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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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楠，你怎麽能這樣自甘堕落呢？可不能因為你已經不幹淨了就什麽人都跟啊！”

“可不是可不是！這外國佬啊，再有錢也沒用的，你一個女人家，跟個外國佬像什麽話，丢不丢人啊！哎喲哎喲，好像華夏沒有男人了似的！啧啧……”

這七大姑八大姨的女人們湊在一起，嘴碎得就跟是摔碎了的玻璃杯一樣，滿是玻璃碴子，能把人紮得渾身是血。

而克勞利，他則是一臉的無辜，一臉的驚恐，一臉的擔憂：“你……你們在說什麽，女士們，請告訴我，請告訴我為什麽我的女兒會堕落？！什麽叫我的女兒海蓮娜已經不幹淨了？！難道她沒有浴室嗎？難道沒有人為她清理身體？！這是什麽醫院？難道護士跟護理人員不能工作嗎？！還有，你們說我的女兒賣給了老頭子？！哪個老頭子？！我要告他！我要告倒他！這是法治社會！我要告他竟然敢買賣人口！”

誠然克勞利是個惡魔，但是當他想要變得像個天使的時候，沒有天使比他更能顯得無辜又善良，就算是最呆的那個卡斯提奧也不行，畢竟那個天使有點兒……腦筋不大清楚，而克勞利卻可以扮演一位完整的可憐的老父親，無人能及。

他顫抖着伸出手去指着那些三姑六婆，幾句話就把形勢扭轉了過來。

“海蓮娜……海蓮娜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但是他們難道說的是真的？你真的被拐賣過？哦我的老天啊！上帝啊！這怎麽可以？！我要去找大使館！我要讓他們提出訴訟！”克勞利仆倒在地，哭得凄慘無比，“海蓮娜，海蓮娜，你媽媽去世之後我一直在找你……我真的一直在找你啊！”

這下子，剛剛的圍觀群衆都傻了眼。

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說了一堆腦補的東西，最終還是沒能說明白事情的真相，于是衆人提議，把克勞利跟尹巧楠扶起來，讓他們坐下，喝點水，慢慢說。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少熱愛八卦的人。

克勞利這才開口：“我的妻子是一位華夏人，她很美女，我很愛她！”

他蹩腳的漢語，還有一些古怪的腔調，都讓大家覺得有趣，更何況他口中的那位美女妻子已經死了，這對很多人來說，原本的那種妒忌與嫉恨就成了同情，也就不再計較一個華夏女人嫁給個外國佬這件事了。

于是，克勞利才繼續說：“我那年跟着我妻子回到這裏……這裏是她的老家，我願意跟她一起回來看看，然後我就被這裏的一切迷住啦！我們在這裏住了一年多，就有了她，我的海蓮娜……那時候在醫院裏還有個女人生産，生了一個女兒，我們都很開心，那位女士還說兩個女孩兒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做姐妹！”

他在話語中誇耀了這裏，很顯然，所有人都覺得很滿意。

然而，事情急轉直下。

“但是我妻子……那個時候這裏的醫療設備不好，你們也都知道的，她剛剛生産，身體也不好……就……”克勞利又抱着尹巧楠大哭了起來，這下子，有不少人有同感的也跟着哭——畢竟二十來年前生了孩子的人還是滿地都是的，大家都感受得到醫療設備跟不上去的痛苦。

有克勞利在這裏哭訴他經歷過什麽，把假的說得跟真的一樣，大家也跟着連哭帶嚎，最後就說到了尹巧楠的身上。

他說：“然後我的女兒就不見了，随之不見的還有一同生産的那位女士以及她的丈夫……護士說，他們的女兒沒有活下來，那丈夫就偷偷抱走了我的女兒，護士小姐沒有攔住……我在這裏又找了很久還是沒找到，但是，今天我看見了她——”他摟住尹巧楠，“她長得與我的妻子一模一樣！她就是我的女兒海蓮娜！”

克勞利大哭特哭，哭得都快天崩地裂了，他這麽一說，誰能還因為尹巧楠跟他坐在一起而口出狂言，又或者要辱罵尹巧楠？

而尹巧楠更是在一旁解釋：“其實我養母是不知道的……她什麽都不知道……都是那個男人的錯……都是他的錯！”

這下可好麽，這麽勁爆的消息，難道能善始善終？

克勞利帶着尹巧楠離開醫院之後，兩個人就在最大的商場裏逛了沒有半小時，就有人呼嘯而來，帶着攝像機跟麥克風，還有當地校電視臺的主持人，一路狂奔，在商場門口攔住了二人。

被攔住的克勞利跟尹巧楠又把這些瞎編的故事講了一遍，尹巧楠這回還把自己的經歷也一起講給了電視臺的記者。

她告訴記者自己有多可憐，養母不知道她不是親生的，等她一死，沒到百天呢，她那個把他偷走的養父就已經娶了新老婆進門——她哭得好慘，就好像自己說的都是真的一般無二，當然了，除了假身世之外，也的确都是真的。而且，在這種十八線小城市裏，死了老婆另娶不稀奇，但是不過百日就娶，絕對是一件非常值得诟病的事情，在很多人看來，這就是婚內出軌的證據。

而之後，還有更爆炸的新聞。

尹巧楠說道：“我那個養父跟他後妻把我賣給一個山裏的四十歲的男人做童養媳！我那年還不滿十四歲哪！他們還囑咐那男人，說讓我滿了十五再圓房！我害怕啊……好不容易才從山裏逃出來……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就被那個養父的姐姐看到了，她抓着我，說她弟弟現在又死了老婆，家裏沒有人管他，還說我弟弟——就是我養母後生的弟弟，說他因為那兩個人把我賣了就一直記恨他們，兩年前就跑了……”

她這邊說，又開始哭，克勞利就陪着她哭，看起來就像是個真正的慈父。

克勞利現在假裝自己是個事業有成的腐國紳士，唯有尹巧楠這一個女兒，怎麽可能不為她的哭泣而哭泣呢？

最後，他抱住她，傷心欲絕：“不要說了……親愛的，不要再說了，我的海蓮娜！我發誓，我要向大使館提出申請，我要向這裏的法院提出訴訟！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這是國際事件，絕對是國際事件！我跟我家的人人身安全根本得不到保證，我女兒甚至被自由買賣！這是文明國度會有的事情嗎？！”

他大喊大叫，甚至到最後有些歇斯底裏：“海蓮娜，告訴我，那個壞人叫什麽？！”

記者也很想知道這八卦的最終指向。

尹巧楠說：“那個偷走嬰兒時的我，又把少女時期的我賣掉，還讓我弟弟恨他恨得要死的男人，叫做尹富貴。”

電視機前正在看電視看得津津有味的一個女人，咣當一聲，掉了手裏的飯碗。

“尹花開！你打了飯碗子是嫌老子錢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