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很好的人

元赫已經擺出了他來開車的架勢,石決明也不好撲上去搶,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多打量他幾眼。

元赫側過頭看他,“怎麽?”

“沒什麽,”石決明扶着關郁坐好,忍了忍,還是問了一句,“元先生沒喝酒吧?最近查酒駕還是比較嚴的。”

車廂裏光線比較暗,石決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感覺他似乎笑了一下,“怕被查?還是怕我喝了酒,把車開到海裏去?”

石決明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心想這簡直就是廢話,答案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元赫很穩當地挑了個頭,把車開出了夜闌會所的停車場。

石決明見關郁晃來晃去的似乎不大舒服,幹脆往旁邊蹭了蹭,讓他枕着自己的腿躺了下來。關郁的體溫偏高,脖子後面出了一層汗,隔着薄薄的布料貼在石決明的腿上,讓他有一種很不自在的感覺。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總不好讓他歪歪扭扭地靠在自己身上,那跟摟着他又有什麽區別?他可是個正經人,一點兒也不想吃自己上司的豆腐。

借着窗外路燈的光,石決明看見他緊皺着眉頭,眼睛閉着,很明顯喝多了。石決明抽了幾張紙巾幫關郁擦了擦汗,有些不解地問元赫,“關哥怎麽會喝多?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元赫從後視鏡裏掃了一眼他手裏的紙巾,淡淡說道:“我也不知道。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喝悶酒。”

石決明困惑地眨眨眼,他是眼睜睜看着關郁跟賀思遠一起出門的,難道他們的談話進行的不順利,于是關郁就郁悶了?然後跑去一個人喝悶酒,最後被元赫撿到?或者他們之間的談話觸動了某個對關郁來說比較敏感的區域,于是……

石決明納悶地說:“我接電話的時候,聽他聲音還是挺清醒的。”

“他喝的本來也不多,心情不好,人就容易醉。”元赫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眼裏微微浮起笑意,“你在懷疑什麽?”

路燈的光在窗外飛快地閃過,明暗交錯中,石決明捕捉到了他眼裏那一抹幾乎是溫和的神色,微怔了一下,搖搖頭說:“沒什麽。”

“有。”元赫把車停下等紅燈,側過頭看着他,“想問什麽?”

五月的微風溫柔地拂過,夾雜着叫不出名字的花香,溫暖地充滿了整個車廂。石決明還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與這人相處,只覺得他身上那種無形的壓力在這狹小的空間裏變得越發明顯。石決明不知道這種壓力來自于權勢地位,還是這個人本身,但這種感覺讓他微微有些不自在。

石決明移開視線,伸手扶了一下關郁的肩膀,又很快松開,“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問問,元先生看到關哥的時候,他身邊還有什麽人嗎?”

紅燈變成了綠燈,元赫開着車平穩地前行,語氣平淡地反問他,“應該有什麽人嗎?”

石決明說不好他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話,如果是,又是為什麽呢?看他的表現,似乎跟關郁之間并不是那種暧昧關系……石決明在心裏稍稍慚愧了一下,覺得自己随随便便就對別人的私事多加猜疑,真是太不純潔了。

元赫見他不吭聲,又問道:“是不是賀思遠?”

石決明思索了一下,覺得以賀思遠和關郁的關系,一起露面不是什麽特別需要注意的事情,便點了點頭說:“下班的時候,關哥是和賀思遠一起出去的。”

元赫冷笑了一聲,“賀思遠……”

石決明猜測他對賀思遠大概沒什麽好感。且不說賀思遠的名聲,單單說他對關郁做過的那些失禮的舉動,石決明一個旁觀者尚且看不慣,何況元赫還是關郁的朋友。不過他現在與賀思遠的交情不同,作為賀思遠的朋友,石決明還是覺得自己有必要替賀思遠說兩句公道話。

“二少性格不好,”石決明做了一下鋪墊,緩緩說道:“但他本質不是壞人。”

元赫輕嗤,“誰本質是壞的?”

石決明沉默了一霎,忽然想到了他舅舅舅媽一家人。年紀越大,他也就越明白,他們也不過是自私罷了,并非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心思歹毒的壞人。他不喜歡這一家人,但也只是不喜歡。要說恨,似乎也沒到那個程度。他連把自己抛棄了的爹媽都不恨,何況幾個不相幹的親戚?

“元先生說得對,”石決明垂下眼睑,心裏暗暗嘆了口氣,“古人說人之初,性本善,也說了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如果能舒舒服服的做好人,誰又會去做壞人?大多數的壞,不過就是利益權衡,各方考量,然後做出的選擇罷了。那種一門心思就想要禍害人的畢竟還是少數。”

元赫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認真的回答。他從後視鏡裏看了石決明一眼,眼神有些沉,“賀思遠那樣的……在你心目中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倒也說不上。”石決明想了想說:“二少只是沒有站到最适合他的那個位置上。就像李後主,從藝術家的角度去評判他,和從政治家的角度去評判他……能一樣嗎?”

元赫沒有出聲。

石決明知道只憑自己幾句話,未必就能扭轉這人對賀思遠的印象,但好轉一點兒是一點兒,免得元赫看他不順眼,回頭找人把他套麻袋揍了,“二少性格是不好,但他無論說話還是辦事都是直來直去,從不拐彎抹角。跟這樣的直腸子相處,至少不必擔心他會背後捅刀子,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對吧?”

元赫從後視鏡裏看着石決明那雙亮閃閃的眼睛,神差鬼使的“嗯”了一聲。

石決明覺得自己的觀點被肯定,頓時高興起來,“再說他雖然性格不大好,但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好好溝通一下,不見得就不能和平相處。何必給別人機會,讓他們在裏面下絆子呢?後院起火的話,關哥的日子也難過……”

石決明覺得自己似乎說的太多了,有些忐忑地看了看躺在他腿上的關郁。關郁側着身,安安穩穩地枕着他的腿,面孔沉在黑暗裏,也不知是醒了還是睡着。

“你對關郁倒是很上心。”

上心嗎?石決明想了想說:“關哥是個很好的人。”

他說的很好的人,而不是寬容大度的上司或者有能力的領導之類的贊美的話,這也确實是石決明心中真實的想法。

元赫聽了這句話,心情卻有些微妙,“很好的人?”

石決明“嗯”了一聲,不想跟個不熟的人絮絮叨叨的解釋自己的上司有多好……上司這會兒還在他腿上躺着呢。

他不說話,元赫也不追問什麽,一路安靜的把關郁送回家,看着管家喊人來扶着他進去,才又上了車,朝着崇明裏的方向開了過去。元赫開的順手,車子駛出半條街了才反應過來不能直接回家,他開的是小助理的車,忙問他,“你住哪裏?方便先把我送回去麽?”

石決明心想本來是要送你的,誰讓你那麽主動要當司機呢?

“我暫時住崇明裏,”石決明問他,“元先生是住哪裏?”

元赫聽他也住崇明裏,心裏意外了一下,很快又想起他給元小貝蒸蛋羹的那天解釋過緣由,便點了點頭說:“難怪你說他好。”

“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石決明對他的态度略有些不滿,“你是想說我只是被關哥用好處收買了麽?”

元赫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石決明懷疑地看他,他覺得元赫肯定是出了事首先會想到最糟糕的後果的那種人。甚至在某些方面也跟自己一樣,會帶着最大的惡意去揣度別人的用意。

元赫笑了起來。他覺得石決明這人挺有意思,之前講道理的時候還一本正經的,這會兒眨巴着懷疑的小眼神,還帶了點兒愠意,一點兒也沒有了之前的沉穩。元赫覺得他的性格大概也跟賀思遠有一些共通之處吧。

這小孩兒挺懂事,也會看眼色,但元赫能感覺到,他實際上的性格并不是那種老實巴交,逆來順受的類型。

元赫覺得他是個挺有意思的人。

“先開回我家,”元赫似乎是在詢問他的意見,但語氣卻帶着一股四平八穩的勁兒,“把我放下你再開回去吧。”

石決明當然不能說不行,再說都在一個小區了,也繞不了多遠。

元赫像是替自己解釋,“今天累了,懶得走路。”

“沒事。”石決明忙說:“其實離得并不遠。”

“哦?”元赫貌似無意地接了一句,“那改天應該去拜訪的,歡迎嗎?”

石決明心想我能說不麽?他怕這位大爺心血來潮真的跑來拜訪他,猶豫了一下,附加了一個時間要求,“周末和晚上不行。其他時間都歡迎。”

元赫樂了,這小東西說話還挺有策略。不歡迎就不歡迎呗,還給他來迂回了一下……除了周末和晚上,一般的上班族哪裏還有時間去串門?

石決明大概也想到這一層,忙解釋了一句,“我弟弟馬上高考了。”

元赫了然,“看不出,你還真是好哥哥。”

老子必須是啊。石決明對他說話的語氣再度不滿,怎麽這人說話總是一副“哎呀原來你比我想象的高級”的架勢?

算了,人家是有錢人,愛怎麽說怎麽說吧,反正過了這村沒這店,以後大概也沒機會窩在一輛車裏聊天了。

車子停在那天的別墅外面,元赫推門下車,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雙手撐在車窗上,微微俯身看着石決明。

石決明覺得從這樣一個角度看着他有些別扭,好像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他的氣勢之下,忍不住向後縮了一下,“元先生還有事?”

元赫想了想說:“今天酒醉的事情,你不要再跟關郁提。”

石決明沒想到他會說這個,愣了一下才說:“當……當然啊。”他一個小助理,哪會腦抽地跑去問領導“你昨晚怎麽喝多了”這一類的蠢問題?

元赫滿意地點頭,說了句,“乖。”

石決明,“……”

元赫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如果明年這個時候你還跟着他,記住這個日子,最好能想法子跟着他,別讓他一個人出去。”

石決明不解地看着他。

元赫想了想,大概覺得不說清楚的話,這小助理不會把他的提醒放在心上,便又說道:“今天是一個人的祭日。”

石決明心中震動,忽然想起關郁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忍不住問元赫,“這人……是誰?”

元赫似乎嘆了口氣,“人都沒了,是誰又有什麽重要?”

“我想要共度一生的那個人……他已經不在了。”

原來,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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