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開春之後林俞就要開始上學了,聞舟堯直接上的畢業班。他不用跟着林家兄弟每天上早課,卻也都很早起床就出門。

林俞漸漸的顯露出一些不同尋常的特質。

比如他褪去了剛生病醒來那段時間極其黏家人的狀态,誰抱着都能賴在人懷裏好一通撒嬌。不想做事了,撒潑耍賴,就願意讓人哄。

其實現在也還是這樣,但又總有些不同。

他會很刻苦,是那種不自覺地逼着自己去用功。

林柏從的工作室他動不動就能在裏邊待上一天,小孩兒手上細嫩的皮膚很快就被各種工具刻刀磨到破皮流血,楊懷玉見着都罵林柏從狠心。

但那卓見的天賦加上勤懇,技藝水平飛速見長,林柏從就算被妻子罵也笑得很開心。

他林柏從的兒子,天生就是為雕刻而生的。

林俞在學校的成績倒是一直平平,不上不下。

他不是什麽智商非常高的天才,更不想仗着自己年齡大的便宜攬下神童這種名號。所以在他的有意控制下,他一步一步走着他這個年紀該有的路。

這一年入夏的時候,聞舟堯又很明顯地蹿了一截身高。

林俞還是矮矮的一團子,脫去了整個漫長冬季的臃腫,小企鵝徹底成了一糯米團子。長期躲在房間裏養出來的奶白皮膚看着都想讓人咬一口。

這日下午太陽剛落山,距離盛長街兩條街口的路上就鬧開了。

只見一群蘿蔔頭邁着雙腿跑出了野狗般的速度,書包在手裏甩飛老高,有拉鏈沒拉緊的,卷子書包亂灑一地。

而他們的後邊還攆着一群人。

個頭看着都比前邊的大,一邊追一邊喊:“前邊那幾個小子,你們再不給我站住就死定了!聽見沒有!”

所以林俞背着書包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林爍林皓兩兄弟包括盛長街隔壁的幾個毛孩子被人堵在牆角,一個兩個瓜兮兮的樣子,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推來推去。

也是湊巧,這天的林俞沒有跟聞舟堯一起回來。

他畢業班補課,林俞就先走了。

街角的幾個半大孩子還在嬉笑,“跑啊,怎麽不繼續跑了?你林爍不是覺得自己牛逼嘛。聽說你們林家很有錢啊,給我們點,今天就不打你們怎麽樣?”

“對啊對啊,就當孝敬孝敬我們哥幾個。”

正鬧着的時候,幾個人就聽見了一句:“林家的錢,會給路邊的乞丐,給生病的窮人,但要給你們這種打小就不學好的混子,簡直是做夢。”

林俞對這些人還真不陌生。

這附近有一所三流初中,這些小混混基本都是從那裏出來的。

畢竟上輩子林爍能徹底被帶進溝裏,跟這些人最終攪和在一起有直接關系。

領頭的男生留着時下最流行的爆炸頭,劉海遮過一只眼睛直接蓋到下巴,這讓在21世紀最前沿滾過一遭的林俞看來實在是過于傷害眼睛。

“誰啊?”見有人出聲,領頭的就朝林俞看過去。

看清幾米開外的人之後,一群人爆發出一陣誇張至極的笑聲,有人問:“小孩兒,你斷奶沒有啊?”

“沒呢。”林俞上前兩步,“我喝奶長大都知道勒索犯法,這裏再過一條街就有個警察局,我已經讓人去喊人了。”

畢竟年紀都不大,一聽到警察多少都有些忌憚和害怕。

有人小聲跟帶頭的嘀咕說:“全哥要不今天算了?這群小子跑不了,改天再算賬?”

他們商量的時候,林俞已經摸到了那兩兄弟旁邊。

林爍斜眼問他:“你來幹什麽?誰讓你多管閑事的?”

“你當我想?”林俞給了他一個白眼,小聲道:“喊警察是假的,等下我喊跑就跑,聽到沒有?”

“誰要聽你的?”林爍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林俞看着他下巴擦破皮的那個熊樣,如果可以,是真的很想照着他後腦勺來兩巴掌。

他也是重來一遭,才感覺到這個堂哥原來小時候就挺別扭。

或許是受了二叔二嬸的影響,總覺得自己必須在技藝上勝他一籌,可這半年來,林俞的進步有目共睹,甚至天賦能力在整個行業都有所耳聞。

這讓林爍最近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林皓就比林爍慫,扯了扯林爍的書包袋子哭喪着臉說:“咱們聽小俞的吧,我不想挨打。”

這個時候倒是叫他小俞了。

林爍還沒答應,他們就引起了那幾個小流氓的注意。

有個滿臉麻子的瘦竹竿指着林俞喊說:“全哥這小子肯定撒謊,我剛剛就發現了,他一路過來都是一個人,上哪兒喊人去警察局?”

領頭殺馬特轉頭,咬着牙看着林俞,“你小子敢騙我?”

然後一把揪着林俞的領子險些把他提起來。

林俞反轉就一口咬他胳膊上,乘着他大叫的時候扯下書包一把扔人臉上,沖着其他人喊:“跑!”

林爍這會兒倒是不跟他扯犢子了,看樣子一臉舉棋不定似乎還想來救他。

林俞:“回去叫人!”

林爍這才認真看了他一眼,然後帶着人拔腿就跑。

這種情況下林俞根本就沒有脫身的可能,下一秒整個人被扔飛出去,好在他有經驗,團了一下沒有撞到頭,可胳膊也直接以一個扭曲的弧度撞在了路邊的石牆上。

劇痛傳來的時候,林俞就知道骨頭可能出事兒了。

“我去,這小子怎麽不哭哇。”一個混混見林俞爬不起來卻聲都沒出,這樣說道。

另一個接:“這有什麽難,不哭就打到他哭。”

那個叫全哥的因為被咬了一口這會兒正一肚子火。

他走到牆根用那雙髒兮兮的球鞋踢林俞的肩膀,彎腰問他:“啞巴了你小子?”

“腳拿開。”林俞說。

“喲,威脅我呢?”叫全哥的嗤笑兩聲,轉頭對着身後的一群人道:“你們聽見了沒?這小子居然還威脅我。”

身後的人都跟着笑,另一個不遑多讓的殺馬特跟上來說:“全哥,我怎麽看這小子的眼神兒有點邪性啊,你看他,就這麽看着我們,我都覺得心裏有點發慌。”

那個叫全哥的當場腳下施力。

雖然他也覺得這小子看得他有些發毛,尤其是讓他把腳拿開的時候,但是他不想認慫,承認他怕這麽丁點大一毛孩子。

他一邊碾一邊說:“看什麽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人的善惡有時候真是不分年齡。

相較于林俞後來面對過的那些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背地裏的構陷污蔑,這樣明晃晃的惡意直白得他有種恍如隔世感。

雖然一樣讓人心生厭惡。

林俞原本都以為他今天注定要因為林爍那幾個小子挨上一頓好打,結果一個黑色的書包隔空扔過來,準确砸到全哥腦袋上的時候,這場注定就被打破了。

全哥也是摸着腦袋一臉憤怒:“又他媽是誰啊!”

“我。”聲音從衆人背後傳來。

“又來一送死的。”全哥咬牙說。

單從畫面看,還真是來送人頭的。

畢竟那個穿着幹幹淨淨白襯衣的人,無論從年齡還是人頭數,沒有一樣比得過的。但就是這樣一個半大的孩子,在人群讓開,看清角落裏被踩在地上的人時變了臉。

動手其實也就是眨眼之間的事。

全哥腦袋朝下,被掰着腿發出慘叫的時候估計都還沒有搞清楚狀況。

聞舟堯身條像根利落的小白楊,短發,臉還有些稚氣,但五官已有星目劍眉的影子,混在一群歪瓜裂棗的混混中間,簡直可以直接刷刷打上根正苗紅這幾個大字。

林俞原本見來的是聞舟堯一個人還有些擔心,但見他動手這利索勁兒,瞬間放棄了爬起來的動作。

畢竟手是他媽真的疼。

這是林俞第一次見聞舟堯動手。

是那種完全超出他的預料,但好像又在預料之中的事。

畢竟從最開始那些天他會跟着富叔打打太極,後來每一個林俞他們上早課的時間,院子裏的人練的就是基礎體能訓練。

還有一套類似以前大學軍訓學的軍體拳,但又不一樣。

林家人見怪不怪,畢竟誰都知道聞家軍戶出身。

聞舟堯從小跟在親生父親身邊,養成的習慣自然也和林家的孩子不同。

林柏從有時候見林俞整天整天關工作室,都特地攆他去跟着聞舟堯學。他倒是還真的瞎比劃了兩天,林柏從說他跟繡花枕頭一樣軟綿綿沒力氣。

林俞無力吐槽,他人都沒長開,能指望他多利索。

聞舟堯一開始也教得認真,板着一張十歲正太的臉,一招一式親自教,丁點水都不肯放。

後來還是晚上睡覺,聞舟堯無意中發現他身上好幾塊青紫。他皮膚真的嫩,那印兒一旦印上,一個星期都消不了。後來聞舟堯就直接讓他別學了。

林俞樂得輕松,他是真的對動拳頭沒什麽興趣。

但林俞也是真的沒料到,這平日裏練的,用在實際操作當中這麽管用。

聞舟堯喘着氣走到林俞面前的時候,額頭也有細汗。

他背着夕陽的餘光,視線從林俞的頭發掃到腳,最後停留在他不怎麽敢動的手上。

“起得來嗎?”他問。

林俞:“不太行,哥,你拉我一把呗。”

林俞朝聞舟堯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手,還沖人笑了笑。

聞舟堯沒有拉他,他就,“快點啊,我快疼死啦……聞舟堯。”

他也會叫他聞舟堯,表示他要發脾氣了。

盛長街的那條路是用一塊一塊的青石板鋪就的,很寬。

聞舟堯背着林俞沿着牆邊走,脖子上挎着兩個人的書包。

林俞一條胳膊耷拉着,卻還在別人背上晃着腿。

“老實待着。”聞舟堯拍他。

林俞心情很愉快,他說:“我就是覺得高興。”

他也不需要人理解,這種下了學,遇到點麻煩,卻還能踩着餘晖跟這個人一起晃悠着踏上回家的路這種感受。

林俞:“都說了我可以自己走。”

聞舟堯:“你閉嘴。”

“你又生氣了?”林俞嘆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又生氣了,聞舟堯,你這狗脾氣倒是什麽時候養成的?我對你還不夠友好嗎?”

聞舟堯:“你下去。”

“不,我現在又不想下了。”林俞勒住人脖子,逗人:“大哥,哥哥,哥,小哥哥,你笑一下呗。”

十來歲的聞舟堯在半年裏遇到了他生平最大的麻煩。

林俞是個行為及其幼稚難纏的小孩兒,爬床,每天跟狗一樣攆在他屁股後面讓他喝藥,一日三頓,頓頓不落。

還是個話痨。

他可以在你閉嘴時一個人不停地說,直到你忍無可忍開口。

這樣的游戲他總是樂此不疲。

前方林爍林皓領着一大群人沖出來的時候,林俞趴在聞舟堯的背上說:“哥,你看,這就是我這一生所求。你要多笑笑,要真的開心。”

聞舟堯也會不懂他,比如這種時候。

但他會覺得這一瞬間的小孩兒總像是隔得很遠,遠到所有人都無法觸及。

遠到他背着他,下意識再抓緊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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