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誠意
黃海濤帶着幾個服務員在酒吧的後門一箱一箱地驗過了廠家剛送來的酒水,一頭汗地繞回前面一看,徐悠依然懶洋洋趴在吧臺上,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黃海濤忍不住嘆了口氣,“我說,你也難得攤上一天休假,從早到晚泡在我這裏算怎麽回事兒?”
徐悠掀了掀眼皮,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泡吧,可不就是要泡麽。”
“還泡?”黃海濤白了他一眼,“就算是個圓白菜也該腌透了。”
徐悠沒有出聲。
黃海濤沒忍住,又嘆了口氣。剛聽徐悠說起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他原本以為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莊少東也算是島城數得着的人物,背後還有莊家撐腰。他不是一個心懷惡意的對手,對徐悠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且困擾多年的謎團終于揭開,說不定徐悠還能借着這個契機尋求家人的原諒……怎麽看都是一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事兒,可是不知為什麽,徐悠反而消沉了起來。
黃海濤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為什麽啊?”黃海濤替徐悠換了一杯可樂,一臉愁容地問他,“你告訴哥哥一聲,你一直愁眉苦臉的,到底是在作啥妖啊?”
徐悠枕着手臂,懶洋洋地瞟了他一眼。
黃海濤嘆了口氣,“行,行,我不問了。你就繼續趴着吧,等下客人都來了我就給你換一杯紅酒。嗯,今晚紅酒應該能賣得好……”
徐悠忍不住笑了起來,“拿我當誘餌,趁機倒賣你的假紅酒?”
“什麽叫假紅酒,”黃海濤不樂意了,“你反正半死不活的,也不能指望你消費啥值錢玩意了。但是你占了哥哥的地盤,總得給哥哥創造點兒效益,對吧?再說你這幅傻樣也确實挺像失戀了似的,咱就廢物利用,把你放這兒等着釣那些人傻錢多、滿懷愛心要來撫慰你的創傷的傻老帽吧。”
徐悠沒理他,眼睛又閉上了。
黃海濤看着他這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有點兒發愁。怎麽真相揭開,這個人反而一副意氣消沉、受了打擊的模樣?徐悠倒是曾經說過,就因為自己是個廢柴,所以才由着別人擺布。難道是因為這件事讓他重新意識到了自己在面對某些變故時的無能為力?
其實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祖宗幾輩也沒有出過一個達官貴人。世道就是這樣的世道,無權無勢在哪個年代都是免不了要挨欺負的,被有錢人擺一道……說起來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也沒什麽可丢人的。別說徐悠只是在人情世故方面遭了算計,就算當年真把他偷竊的罪名坐實了,狠狠地蹲上幾年大牢,徐悠又能到哪裏去喊冤?
“民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黃海濤揉了揉徐悠的腦袋,“莊家是島城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旁支親屬盤根錯節,不知有多少是吃官糧的。咱們就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鬥不過他們也是正常。”
徐悠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這種感覺實在讓人憋屈。當初不明所以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真相卻依然束手無策。雖然徐悠已經不再是初入社會的毛頭小青年,但是這并不能讓他好受多少。要不就給莊家的裝置裏下幾個扣,讓他們的設備總也不能正常運行,然後影響生産,然後賠錢……
徐悠沮喪地撓了撓頭,這都是什麽馊招啊這是……
“別想那麽多了,”黃海濤安慰他,“已經過去的事兒,想再多又能怎麽樣呢?”
徐悠嘆了口氣,“我懂。”
“上次不是說要出去玩嗎,”黃海濤給他出主意,“叫上他們幾個一起上山呗。把你家那個小妹子也帶上,一起去散散心。”
徐悠心中微微一動,“那就幹脆國慶長假去吧。我家英子軍訓呢,得月底才能回來。”
“那就十一。”黃海濤當即拍板,“十一好啊,也用不着專門請假。我提前訂好房,到時候咱們直接過去就行啦。”
自己現在的狀态,也确實需要散散心。徐悠點點頭,“好。”
莊少東坐在花壇邊上,看着青春年少的女孩子們說說笑笑地從眼前走過,肆無忌憚地打量的目光讓他不期然想起了莊李蘊馨說過的話:“兒子,你能迷得住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莊少東一直希望她這話是真心的。
也許不應該用這樣懷疑的态度來看待自己的母親,但條件反射實在是件可怕的事兒。就好像巴普洛夫的那條狗,聽見鈴聲就會流口水,莊少東但凡聽到母親說出這種……這種試圖讓自己感覺高興的話,最先想到的不是她又誇我什麽了,而是……她又打算讓我去做什麽?
莊少東苦笑了一下,摸出煙盒來,猶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再一擡頭,看見一個梳着馬尾辮的女孩子東張西望地從宿舍裏走了出來。正是那天在巷子裏有過一面之緣的霍英。霍英顯然也記得他,眉頭微微皺了皺,走過來問道:“是你找我?”
“你好。”莊少東站了起來,竭力想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可信一些,“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談徐悠的事兒。”
霍英反問他,“我哥知道你來找我嗎?”
莊少東有些沮喪地搖搖頭,“他不接我電話。”
“哦,”霍英有些了然地拉長了聲,“是因為那個宋助理是你們莊家的狗腿子吧?”
莊少東苦笑了一下,“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找個地方談談吧。”
霍英歪着頭想了想,“走吧,我帶你去湖邊走走。你有什麽要談的就談好了,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跟別人約好了有事兒呢。”
“行。”莊少東爽快地答應了,一邊跟着霍英往湖邊走一邊問道:“我來找你就是想問問,徐悠這幾年跟家裏的關系……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霍英撇了撇嘴,“他們徐家都把我哥的名字從族譜裏劃掉了。我姨和我姨夫在家的時候都不讓我們提他的名字。”
莊少東心頭抽痛,“電話……也不接嗎?”
霍英搖搖頭,臉上流露出難過的神色,“接了也會馬上挂掉。”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莊少東停下了腳步,頗有些艱難地問道:“如果我去見見他的父母,把這件事澄清一下,你覺得……”
霍英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他們一聽我哥的名字就發火,我怕把事情給辦砸了,一直沒想好該怎麽跟他們開口呢。”
莊少東聽她也有這個意思,頓時覺得底氣壯了,“我去說。大不了他們打我一頓呗。或者我拿着宋世成的身份證去給他們看。人都是假的,說的話那還能算數嗎?”
霍英有些懷疑地斜了他一眼,“我倒是這麽想來着。問題是……你幹嘛這麽來勁兒啊。這跟你又沒有什麽關系。”
莊少東被她的質問噎了一下。他能跟這個小妞兒說自己看上他哥了麽?
霍英繼續打量着他,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懷疑,“而且我看我哥跟你也不是特別熟的樣子。他們哥兒們聚會都沒帶着你。”
莊少東苦笑了一下。要是他們哥兒們聚會能帶上他,那才奇怪了。這個美妙的假設他現在壓根都不敢想。
“我知道了,”霍英拍了下手,幾乎是有些得意地問道:“你是不是……想追我哥啊?”
莊少東的手一抖,剛摸出來的煙盒啪的一聲掉在了人行道上。莊少東有些狼狽地撿起煙盒,神色微忿地反問她,“是又如何?”
“不如何。”霍英笑嘻嘻地歪着頭看他,“要是你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那我一定告訴他,不許他接受你的追求,因為你這個人根本不配追他。”
“哪裏有那麽簡單喲,妹妹。”莊少東忍不住苦笑了起來,“他恨了我這麽多年,估計早就恨習慣了。我跟他之間隔着好幾座大山呢。別說追了,他現在都懶得拿正眼看我。”
“這樣才有挑戰性嘛,”霍英一副等着看好戲的八卦表情,半真半假地給他鼓勁兒,“有好幾座山怕什麽。吶,愚公移山,你沒聽過啊?”
莊少東搖搖頭,不打算再跟個等着看自己笑話的毛丫頭讨論感情問題了,“我跟你說的事兒你覺得可行不可行?就是回C城去見他父母的事兒。”
霍英眼裏的八卦火焰熄滅了一些,眼神中透出猶豫來,“問題是我現在不能确定我哥到底愛男的還是愛女的。你看啊,要是我回去跟姨媽他們說的幹幹脆脆的,回頭他們發現我哥找了個男朋友……那不是更要命麽?”
莊少東也深覺棘手,“要不,趁着十一長假你跟我一起回去,我負責說清楚事實,你負責給我敲邊鼓,緩和緩和氣氛什麽的。咱們先把宋世成造謠的事兒說清楚?要改善他們的關系也得一步一步來吧。”
霍英猶豫起來。
“讓他們知道自己兒子受了別人陷害,連個辯解的機會都沒有,而且親人們做得那麽絕情,幾年都不許他回家……說不定他們二老會覺得歉疚什麽的,關系先緩和下來,以後再慢慢找個機會讓他們知道徐悠的性向,沒準兒還好接受了呢。”
霍英像個小大人似的攤開手掌嘆了口氣,“你說的是挺好,但這個事兒我得先跟我哥商量商量才能決定。再說,我十一要跟我哥出去,恐怕沒時間回家。”
莊少東下意識地追問,“他要帶你去哪兒?”
霍英蹙着眉頭仔細回憶了一下,有些拿不準地說:“好像是要上山,泡溫泉什麽的。地名我給忘啦。”
莊少東聽到泡溫泉三個字,心裏卻已經有了底。
“那這樣吧,”莊少東眼睛轉了轉,擠出一臉純良的表情,“你先旁敲側擊地探探你哥的口風吧——別說我找過你的事兒!如果他有這個意思,咱們倆再制定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你看怎麽樣?”
霍英看着他從口袋裏摸出名片遞了過來,不能确定似的遲疑了一下才伸手接過,“可是,我憑什麽要相信你啊?”
莊少東拍拍自己的胸口,半開玩笑地說:“就憑我的一片真心呗。”
霍英不屑,“真心什麽的,最不能相信了。這是我哥說的。”
莊少東驀然怔住,随即便覺得眼底一片酸澀。這正是幾年前的自己帶着鄙夷的語氣親口對徐悠說過的話。
這算是……報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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