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4)

盯了有好一會,尚香雖頭低着,眼睛餘光卻瞄着居上座的趙氏,感覺出趙氏在看她,芒刺在背,竟覺得一屋子的人眼光都朝她身上看,緊張得手不覺攥緊 ,手心都出了汗,頭垂得更低了。

“尚香。”趙氏突然大聲叫道。

這一聲,把尚香吓得一激靈,腿一軟差點站立不住,擡起頭,眼神瞬間閃出慌亂,本能地搖手急道:“碗不是奴婢偷的。”

只聽上頭一聲嗤笑,陰測測的聲兒,“我沒說碗是你拿的。”

英姨娘這個恨,這丫鬟真是癞狗扶不上牆,吓成這樣子,明眼人一看便知。

趙氏卻沒在糾纏,眼光掃向英姨娘,“英姑娘可拿了這只碗?”

英姨娘卻泰然自若,若無其事地道:“婢妾身子不便,一般不出門的,更別說去大廚房偷碗。”

趙氏眼風又轉向右側,看着紅箋問:“紅姑娘可拿了?”

紅箋擡頭看着她,茫然搖搖頭,“不是婢妾,婢妾沒使過。”她心裏百思不解,大少夫人就為了一只碗找她們過來,即便是丢了,這不是找到了嗎?為一只失而複得的碗至于小題大做,還是這只碗是寶貝,不由朝媚兒的手上看,媚兒離她不遠,她盯着媚兒手上的碗,看了足有好一會,也沒覺出這碗是什麽金貴玩意,就是一只極普通的白瓷碗,甚至連金邊都沒有,又把眼光轉向上座的趙氏,迷惑不解,也不敢動問。

趙氏也正看着她,心道,絕不是她。

趙氏又轉向她身旁的玉兒,正色道“主子不記得,難道奴婢也不記得了嗎?”

玉兒不明所以,不敢對視主子,微低頭,老老實實道:“奴婢沒拿過。”

趙氏示意,媚兒立刻把手上的碗放到主子身側桌案上,趙氏端起,打量,突然,重重放下,‘咣當’一聲,“尚香”趙氏厲聲叫道。

随着碗落在桌子上聲響,尚香身子一哆嗦,又聽趙氏喚她的名字,頓時驚吓得脊背發涼。

“尚香我在問你,見沒見過這只碗?”趙氏聲兒嚴厲。

英姨娘微側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傻了的尚香趕緊道:“回主子話,奴婢…….奴婢沒見過。”

事到如今,尚香只好按自家主子說的,問什麽都矢口否認,自我安慰,自家主子不過就在菜裏多撒了鹽,府裏的人不是沒吃。

趙氏突然聲兒兀地拔高,“和你們實話說了吧,昨晚你們妾室一席被人下了毒藥,現府裏的幾位姨娘都毒發,正找大夫,有人趁大廚房無人時去過,偷拿這只碗的人就是下毒之人。”

趙氏的聲兒尖銳刺耳,聽在幾人耳中竟如穿雲裂帛。

紅箋驚得嘴巴大張,‘啊!’地一聲,手不覺就伸到嘴裏,死命摳起嗓子眼,想把吃的東西吐出來。

英姨娘聽了,受驚非小,她就撒了幾把鹽,怎麽就變成了下毒,沒錯,自己拿的是鹽罐子,還用手捏了一把,放在嘴裏嘗了,不會錯,難道是自己走了,又有人來,把吃食下了毒,這樣一想,慶幸自己沒吃桌上的東西。

看着對面的紅箋不由嘴角帶出笑,紅箋臉色煞白,還在摳嗓子眼,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身旁的尚香卻吓得面如死灰,一時搞不清狀況,姨娘不是跟自己說撒了幾把鹽,難道是瞞着自己下毒。

紅箋摳了半天嗓子眼,一個勁地幹嘔,就是吐不出來,昨晚的食物,早就進了肚腹,那還能吐出來,就是吐出來也是早起吃的東西。

紅箋這時想是精神作用,就感覺小腹疼痛,顧不上摳嗓子眼,彎腰雙手捧住腹部,臉皺巴巴的,輕聲哼哼 ,微弱聲兒帶着哭腔 “大少夫人,婢妾毒發,快找禦醫,給婢妾也看看,婢妾腹中疼得厲害…….。”

說吧,疼得說不下去,臉上的汗下來,蹲在地上,直不起腰,吓得玉兒扶住主子連喚:“主子,別吓奴婢。”

朝上哀求道:“少夫人救救我家主子。”

轉頭時一眼看見英姨娘,英姨娘一臉得意,瞧熱鬧。

玉兒突然指着英姨娘主仆對趙氏道:“少夫人,她主仆見天吃席,偏昨兒沒吃,定是她們主仆下的毒。”

紅箋正蹲着身子,一聽,一下子反應過來,起身捧着肚腹,就沖向英姨娘,看架勢就要與之拼命,英姨娘吓得本能地朝後躲。

趙氏使眼色,身後大房丫鬟忙扯住她,把紅箋和英姨娘隔開。

紅箋又覺腹中絞痛,疼得坐在地上,朝着英姨娘哭罵道:“一定是你起的壞心,要害死我?在菜裏下毒,你好狠。”

英姨娘方才一把被她揪住衣裳,紅箋失去理智,所幸被衆人拉開,不然恐怕吃虧,看衆人拉勸,她理了理衣裳,冷笑道:“與我什麽相幹。”

紅箋看見她身旁尚香畏畏縮縮地直往人堆裏躲,爬起來,上去一把抓住尚香衣領,厲聲道“說,是不是你主仆幹的,快拿出解藥。”

尚香吓得連連後退,搖手道:“不是奴婢,此事真的與奴婢無關。”

這堂上正亂着,門簾子‘啪嗒’一響,一個小丫鬟驚慌跑入,嘴裏邊喊,“不好了,不好了……。”

趙氏皺眉,厲聲喝道:“慌什麽,又出了甚事?”

那丫鬟屈膝,也不看堂上衆人,急道:“少夫人,不好了,陳姨娘正倒氣,,禦醫說服了藥不見好轉,就準備後事了。”

這驚慌跑來的是陳姨娘的貼身丫鬟,不顧主母在上,說吧,大哭,哭得悲悲切切,像是陳姨娘已咽氣了似的。

堂上亂着的人,都被她哭聲把目光吸引過來,頓時,屋裏寂靜無聲,只聽見這丫鬟哀嚎。

紅箋一聽,兩眼一翻,身子軟軟倒下,玉兒叫了聲:“主子,主子。”

衆人正瞪眼瞧着那丫鬟哭,就聽右側,‘咕咚’一聲,吓了一跳,就見紅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快救紅姑娘。”趙氏高聲喊道。

那方才哭的丫頭,吓得也沒了聲,衆人都圍住紅箋,連叫帶喚,外帶掐人中,紅箋微微睜開眼,只見她把頭一偏,‘哇’地一聲,一大口連飯帶水就噴出來,家下婆子丫鬟躲閃不急,噴了一身污穢。

接着,紅箋又‘哇哇’兩大口,吐得翻江倒海。

有手腳麻利的,方才她張嘴要吐,就去取銅盆,卻沒等接,她就又吐了,這次婆子丫鬟卻都閃開,全吐在地上,丫鬟婆子一陣忙碌,收拾污穢物,滿堂上都是一股難聞的味。

趙氏拿帕子掩鼻,蹙眉看着,突然,轉頭看向尚香,神色凜咧,厲聲道:“人命關天,手段毒辣,來人,先把丫鬟尚香拉出去,送官府衙門拿問。”

随後又道:“來人,去回夫人,請夫人示下,英姑娘一并拿去官府。”

話音一落,堂上丫鬟婆子撇下紅箋,上來抓尚香,尚香才看得傻傻的,吓得心都漏跳幾拍,見衆人來抓她,聽說扭送官府,掙紮尖叫着,“冤枉,冤枉,少夫人,毒真不是奴婢下的。”

“一桌子人都中毒,只有你主子沒中毒,不是你主仆下的毒,是誰下的毒。”趙氏聲色俱厲,不為所動,定是要扭送她見官。

英姨娘見狀,吓得一時沒了主意,好在方才聽大少夫人說回夫人在送她見官,她心裏存一絲希望,詹夫人沖着她腹中胎兒,網開一面,本來想看紅箋笑話,她心想反正毒也不是自己下的,樂得看紅箋小蹄子受罪,最好送命才好,可一聽送去官府,不由發慌,心裏就害怕起來,官府若查不出下毒之人,無法落案,就要找個替罪羊,自己說撒鹽,若硬是按個下毒罪名,到時有嘴也說不清,衙門口草菅人命,冤死鬼多了。

英姨娘只顧害怕,也沒了章程,只能眼看着尚香被拉下去,但求自己無事。

尚香被衆丫鬟婆子推搡着,強掙不走,許婆子狠勁上來,扯起她頭發,拖着往外走,邊走邊罵道:“主子仁慈,任你在這裏撒潑,送到縣衙,拶指一上,看你牙關還緊不緊,打你個皮開肉綻,還敢說毒不是你下的……”

尚香聽了,吓得肝膽俱裂,衙門裏對付不馴服女犯的酷刑,她聽說過,送到裏面,生不如死,管你是否冤枉,刑具一上,任你是鐵打的人,也剝了一層皮。

眼看着被拉下堂去,尚香拼盡力氣,哭喊:“毒真不是奴婢下的。”

也沒人理會,尚香被許婆子扯得頭皮發麻,忍痛回頭,朝英姨娘站的地方看去,英姨娘驚吓得魂都飛了,趙氏是出了名的潑辣角色,來之前把事情顧忌不足,以為只是問問,沒想到趙氏動真格的,一點不手軟,英姨娘心裏有鬼胎,也不敢看尚香。

趙氏坐在上面,看着這一幕,心道,英姨娘真狠得下心腸,丢卒保車。

尚香被拉出門瞬間,絕望中高喊,“奴婢沒去大廚房,是姨娘自個去的,下毒之事,與奴婢無關。”

堂上一片寂靜,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響動,“帶她回來。”只聽一聲清脆女聲兒,沈绾貞邁着不急不緩的步子從帷幔後走出來。

嘲弄地看着英姨娘,下人把尚香拉了回來

英姨娘反應極快,幾步上前,只聽‘啪啪’兩聲,英姨娘劈手就兩耳刮子,尚香臉上頓時紅腫起來。

“壞蹄子,毒明明是你個奴才下的,還賴在我身上。”英姨娘打得理直氣壯,嘴裏還恨恨地罵着。

“昨晚大廚房忙活,忘了給姨娘送飯菜,姨娘嫌奴婢不中用,自己走去廚房要吃的,回來端了碗豬蹄子,說廚房沒人,多撒了鹽在鍋裏,奴婢不知姨娘去下毒,知道借奴婢個膽,也不敢瞞着。”尚香捂着被打的臉,悲悲切切跪地哭訴。

英姨娘一聽她全招了,一怒之下,擡手又要打,被一只手有力地隔開,她側頭一看,是沈绾貞冷冷地瞅着她,英姨娘一下子洩氣,無力地撂下手臂。

只見英姨娘折回身,走去趙氏座椅前,‘咕咚’跪下,聲淚俱下“真不是婢妾幹的,實在是這個奴才挨了紅姑娘的打,懷恨在心,才下此毒手,我念其侍候我幾年,沒揭發她,她倒反咬我一口。”

委委屈屈地哭泣着,又賭咒發誓,自己若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不得好死。

又求大少夫人嚴懲這陷害主子,毒死人命的奴婢。

下人搬來一把椅子,沈绾貞坐下,懷着看好戲的心情看英姨娘表演。

尚香聽英姨娘一席話,整個人都傻了。

英姨娘跪在地上,拿帕子抹着淚,沈绾貞看她抽噎,卻沒一滴淚,帕子都是幹的,頂多沾上點口水,不覺好笑。

英姨娘今兒只好舍下臉,不然這一關難過,帕子蓋住臉,低聲下氣地央求道:“求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可憐,念在婢妾肚子裏的胎兒,為婢妾洗清冤枉,還婢妾個公道。”

趙氏側頭笑微微地看着沈绾貞,沈绾貞唇角挑起,奚落道:“這麽說姑娘是受了冤枉,實在是丫鬟下人該死,嫁禍主子。”

尚香一聽,心都涼了,恨恨地盯着英姨娘,衆丫鬟婆子怕她沖動下做出以下犯上的行為,把她圍住,防着她突然沖上去,和英姨娘拼命。

“弟妹,你看這事怎麽處置?”趙氏笑望着沈绾貞。

沈绾貞不屑地瞥了地上跪着的英姨娘一眼,朝下人道:“先把尚香關起來,待查明真相,再做道理。”

尚香這回沒哭喊,被下人帶下去時,朝英姨娘狠狠地盯了一眼,眼神怨毒。

尚香被帶出去。

趙氏和沈绾貞對望望,彼此心照不宣,正臉看着地上的跪着的英姨娘,聲兒裏隐有嘲戲“既是你的奴婢下毒,你這主子就有管教不嚴之責,你說怎麽罰你?”

英姨娘仿佛得了大赦,在心裏松了口氣,身子立時就軟軟的,半攤倒,“婢妾願意領罰。”

“送英姑娘先回去,待我回過夫人在做定奪。”趙氏發話。

英姨娘被兩個丫鬟攙着,踉踉跄跄從上房出來,那兩丫鬟一下臺階,就互相使了個眼色, “姑娘自個回去,我等還有事要忙。”

邊說同時放開手,英姨娘一栽歪,差點倒下,晃了幾晃,才站穩。那兩丫鬟卻已返身回屋裏。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裏,身子發飄,不敢快行,這時,一女子從左側花牆角門進了正院,英姨娘覺得眼熟,站住腳,定睛一看,就見陳姨娘打東偏院出來沿着回廊往上房走。

英姨娘頓時臉色煞白,沒有人色,瞪眼看着陳姨娘問:“姐姐不是要斷氣了嗎?卻怎麽好好的走出來。”

陳姨娘一聽,柳眉倒豎,‘呸呸’朝地啐了兩口,道:“晦氣,大過年的,沒見你這麽不會說話的。”

英姨娘驚得張口結舌,半天才緩過神來,看陳姨娘從身旁過去,這時,東偏院出來個丫鬟,路過英姨娘身旁,英姨娘急抓住問:“安姨娘怎麽樣了?”

那丫頭懵懵怔怔像是很奇怪地看着她,不解地道:“安姨娘挺好,在屋裏迷瞪,才出去逛走累了。”

英姨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丫鬟好奇地眼神望着她,“姑娘沒事吧?”像是覺得她很不正常,英姨娘擺擺手,虛弱地道:“沒事,你忙去吧!”

那丫鬟轉身走了。

英姨娘不知自己怎麽挪回的西偏院,一推門,冷清清的,沒有了尚香,徒然覺得清淨了,像是少了點什麽,一想尚香是回不來了,尚香被拉走時望着她的眼神,恨不得生吞了她,她腳步沉沉的走到炕沿邊坐下,坐了許久,終于想明白,這是中了人家設計好的圈套。

卻說大房正屋裏,紅箋這廂被玉兒扶着坐在椅子上,吐出來,心裏松快多了,但還是有點擔心,身體裏若存着毒,不知何時發作,一臉悲戚決絕。

趙氏和沈绾貞看着她笑了。

旁邊丫鬟笑着學了事情經過。

紅箋閉眼念了句,“阿彌陀佛,這一計,早不跟婢妾說,吓得婢妾半死。”

“弟妹這主意不錯,讓這主仆窩裏鬥,不然咱們還真拿不出證據。”這事查明白了,趙氏松口氣,伯府人口多,防不勝防,這人不找出來,她覺都睡不安穩。

“可惜讓這賤人脫身,連自己丫鬟都害,心腸真夠歹毒。”紅箋嗤之以鼻。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沈绾貞手指輕叩方桌上白底藍花碗,心道,這回英姨娘失了膀臂,以後翻不出什麽大天來。

既然事情了了,趙氏道:“弟妹,事情查清楚了,弟妹還需幫我這個忙,理大廚房的事,今兒宴伯府內親,也大意不得。”

沈绾貞得趙氏相助,作為回報,自是願意幫這個忙,道:“好,凡事有嫂子一力撐腰,妹妹也就不縮手縮腳的,都是為伯府好。”

趙氏欣然道:“二弟娶你,我多了個膀臂。”

趙氏想明白了,沈绾貞幫伯府做事,也是變相幫自己,伯府早晚是大房的,沈绾貞只不過就是出力幫忙而已,将來伯夫人非自己莫屬。

沈绾貞從大房出來,沒直接回二房,而是去了大廚房。

伯府消息走得快,不出一個時辰,尚香獲罪的事就都知道,廚房上的人看二少夫人過來,都撂下手裏就家什,過來圍住奉承。

“二少夫人真是奴才等的救星。”韓貴家的直感念沈绾貞的好,一天找不到人,她就一天不安生,總算這回石頭落地。

“二少夫人仁慈心善,這要是隔着從前,出這檔子事,廚房的人差事就都砸了,還能消消停停幹?”衆人七嘴八舌地奉承,也是真心感念二少夫人禦下寬厚。

“煩嬸子大娘們多上上心,忙過這幾日,我就好交差了。”沈绾貞怕伯府人口多,保不齊還有像英姨娘起壞心思的。

“放心吧,少夫人,奴婢等決不讓您為難,您待奴婢等好,奴婢等都記下了。”

沈绾貞事無巨細,都一一問到,晚宴菜品酒水齊整,廚娘們有條不紊,才放心地回去。

回到二房,一進門,繡菊侍候主子換下玫瑰紫錦長袍冬衣,換上家常穿的羽紗銀妝緞滾白狐貍毛窄襖,“主子,聽說是尚香幹的?”

“帶人受過。”沈绾貞淡淡說一句,

“主子為何不趁機除去她,省得日後留下禍根。”錢婆子端過一個暖手爐,給主子抱着。

西暖閣地龍燒得格外熱,沈绾貞坐上炕,巧珊端了杯熱茶,沈绾貞接過,喝了口茶水,“這次是使詐,才吓唬尚香說出來,就是官老爺斷案,還得講究人證物證齊全,僅憑丫鬟幾句話定罪,就是夫人和二爺也不能答應。”

“好人不長命,禍害一千年。”繡菊把切好的西瓜擺在白玉盤裏,端上來接話道。

沈绾貞一熱口幹,西瓜紅瓤黑子,白玉盤趁着煞是好看,就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口,“一簍子西瓜都分完了?夫人上房,和大房、三房送去了嗎?”

繡菊拿過一個翡翠碟子,道:“都送去了,奴婢親自送的。”

這正說話,一個管家媳婦進來,蹲身“請二少夫人的安。”

沈绾貞笑道:“周嬸子來有事?”

“大少夫人讓奴婢請二少夫人示下,尚香那丫頭今晚是先關着,還是找牙婆賣了。”這管事的周嬸子有點私心,這年下的還得放人看管,要是萬一想不開抹脖子上吊,擔不起,是以請示主子盡早發落,卸下身上的擔子。

“走,去看看。”沈绾貞說話就要下地,巧珊趕緊拿過炕沿下的繡鞋。

第五十九回

窗外飄起了雪花,繡菊為沈绾貞披上绛紅縷金缂絲鬥篷,錢婆子跟着,周家的在前引路,尚香被關在伯府後院一個已廢棄的空屋子裏。

看門的老婆子隔着門縫往裏看了看,尚香坐在炕上,眼睛望向某個地方,動也不動,料不會有事,又扯了把鎖頭,看鎖結實了,就掖起鑰匙,剛想找地方打個盹,昨晚鬥牌,一宿沒怎麽睡,剛往出走,就看見二少夫人帶人往這裏走,心道,虧得慢一步,忙趕着上前,蹲了蹲身,“少夫人。”

周家的吩咐道;“把門打開”,那婆子從腰裏摸出一串鑰匙,打開了門。

尚香坐在一鋪舊炕上,眼睛失神地坐着,她一被關進這屋子,就一直坐着,地方都沒挪一下,聽見門口說話,她雙眼盯住緊閉的門,沈绾貞一進來,她似乎一愣神,眼神黯淡下去。

沈绾貞對跟着的周家的道:“你們去外面等我。”

跟着人都出去了,繡菊最後走的,看一眼尚香,又瞅瞅主子,沈绾貞示意沒事,她才不放心地出去了。

門關上,尚香瑟縮站起身,膽怯地不敢正視她,突然,‘咕咚’雙膝跪下,連連叩頭,央求“少夫人行行好,救救奴婢,毒真不是奴婢下的。”

好半天,尚香頭磕出血絲,沈绾貞也沒說話,尚香更加慌亂,頭又重重磕下去,凹凸不平的青石地磚染上幾縷鮮紅。

頭頂終于傳來一聲,“你起來說話。”

尚香緩緩地爬起來,頭垂得深深的,頭頂又傳來一聲輕嘆,沈绾貞輕飄飄的語氣,“你在二房待一回,我們也算是主仆一場,你有什麽話說,或者家人父母有什麽要交代的。”

尚香聽了,雙眼發直,聽不清少夫人接下來都說了什麽,少夫人聲兒像是在空曠的四周回蕩,一時間,尚香腦子裏混沌沌的。

“你的父母我會照看,你放心去吧!”尚香聽見少夫人最後一句,猛地擡起頭,杏核眼裏充滿絕望,唇哆嗦不住,雙腿發軟,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沈绾貞說完這句話,也不理會她,徑直往外走去。

“少夫人,奴婢還有話說。”一聲顫巍巍的,打哆嗦的聲兒,沈绾貞停住腳,卻沒回頭,稍頓,又作勢随時準備出去。

“英姨娘身孕是假。”尚香絕望中沖口而出。

沈绾貞徐徐轉過身,“奴婢全說了,少夫人能不送奴婢見官嗎?”

沈绾貞想,她還不算笨,“好,你說吧,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我在大少夫人面前替你求情。”

尚香就把怎麽去胡三處讨藥,事情經過備細說了一遍,說完,低下頭,“奴婢有罪,不該幫她欺瞞主子。”

沈绾貞卻不驚詫,只冷哼一聲,眼中露出嘲諷,“接下來預備怎麽辦?”

尚香知道少夫人是問接下來假懷孕該怎麽蒙混過去,事到如今,無法隐瞞,就和盤托出,說出英姨娘本想把落胎之事嫁禍少夫人,可找不到機會,就一直拖着。

“好個如意算盤。”沈绾貞曬笑,轉身徐徐向外走去。

一推門,繡菊守在門口,貼着門板很近,大概是不放心主子,聽屋裏動靜,一有不好,就預備撞門進去。

“給她換個暖和點的屋子,拿點吃的東西。”沈绾貞對離得稍遠,等着周家的道。

周家的聽主子說換屋子,也沒說怎麽處置,看樣子今晚還得派倆人守着。

繡菊一直守在門口,聽見裏面對話,扶着主子離了這裏,稍遠,問:“英姨娘假懷孕的事,主子何時告訴夫人?”

“不消我說。”沈绾貞幹脆地道。

三個人打東角門進了後花園,雪一直下着,亭臺樓閣落了一層白白細雪,一池水卻不封凍,白雪覆蓋下緩緩流淌。

“主子注意腳下,雪珠兒落在石板路滑。”錢婆子邊走邊替主子看着腳下,這青石板路上平常還好,一下雨雪,溜滑。

“主子是不打算說出去?”繡菊不大理解,這是出手最佳時機,假孕的事一說,英姨娘就打回原形。

沈绾貞站住腳,望着白雪覆蓋下池水清澈見底,笑容漫上俏臉,舒緩地聲兒“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天空飄下大片的雪花,錢婆子打着油傘,給主子遮住,道:“主子何不趁着這次事讓二爺對她徹底死心,沒這小賤人勾着,二爺心思慢慢就回到主子身上。”

這老婆子是希望自家姑娘和姑爺能和和美美過日子,沈绾貞把手伸到油傘外,雪花落在手心,化成水珠,清涼涼的“我何必做這惡人?該着急的不是我們。”

錢婆子看主子腳步加快,雪花落在沈绾貞頭頂貂毛風雪帽上,小腳緊倒蹬幾下,跟上,忙替主子遮住。

冬天園子裏無人,就幾個人徐徐漫步,園子東北一處涼亭邊卻站着一個小姑娘,大概十歲左右的模樣,穿着一身紅,遠看紅豔豔的,像是白雪地裏一株紅梅,煞是好看。

“那不是蕊大姑娘。”沈绾貞認識,這是詹伯爺唯一的庶女,是詹夫人的陪房丫鬟生養的。

錢婆子在主子的一側去半步,舉着油傘護着主子,怕主子淋濕了,随着主子的腳步挪動,聽主子說,也朝那邊涼亭裏看了看,道:“聽說蕊姑娘生母喬老姨娘原來是夫人的陪嫁丫頭,夫人和伯爺倆夫妻感情好,咱們夫人那時生大爺,伯府老夫人尚健在,夫人為了面上好看,就想把自己的陪嫁丫鬟收房,伯爺不答應,可後來老夫人不幹了,硬說媳婦生産,兒子無人照顧,要給兒子納妾,伯爺這才同意給丫鬟開臉。”

沈绾貞見過喬老姨娘幾次,平時不常出門,帶着女兒生活在上房後面的一個極小的院子裏,詹夫人免她來上房侍候,年節才能看見她身影。

三個人未走到涼亭子就轉了彎,向花園西南角門走,錢婆子看離涼亭遠了,又接着方才未說完的話頭,“這喬姑娘起先侍候夫人時,倒也本分,不蔫聲不蔫語,可自跟了老爺,心思就變大了,想方設法留住老爺,夫人又接連生了二爺、三爺,自己不能侍候丈夫,又有婆母在堂,只好忍下。”

出了花園西南角門,雪住了,錢婆子收起油傘,繡菊聽得入神,催促道:“快說,接下來怎麽樣了,難不成夫人就認了。”

錢婆子嗔怪地看了繡菊一眼,“急什麽,聽我說呀,哪能就完了,

老爺看出苗頭,當着人面,下了她的臉,并從此不去她屋裏,那喬姑娘害怕了,去夫人上房又是叩頭又是賠罪,夫人才慢慢勸着老爺去她屋裏,可老爺就讓她生了個姑娘,從此沒讓她再懷上,一年半載的去一趟,應應景。”

錢婆子嘆聲,“可見咱們伯爺是個明白人,若讓喬姑娘生下男丁,府裏那還會像現在消停。”

這些陳年舊事,沈绾貞多多少少聽到點,三少夫人曹氏就曾說過,婆母詹夫人禦夫手段了得,以退為進,賢惠大度贏得丈夫的心。真賢惠大度嗎?未必,免了喬姑娘去上房請安,說好聽是體恤,其實就是不讓她見伯爺,日子長了不見,本來感情不深,難免生疏。

喬姑娘雖是單獨的小院,卻是詹夫人正房緊後面一重小院,若要去喬姑娘屋子,必經過正房,這就是詹夫人聰明之處,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伯爺要去她院子蹩腳。

又聽人說,詹夫人極賢惠,夫妻倆年輕時,片刻不離,估摸伯爺下朝時辰快到了,詹夫人就坐在窗前朝院門口望,伯爺一進院子便迎出來。

可沈绾貞想法卻不同,伯爺那還有何機會去會喬姑娘,就是心裏想,面對癡情的妻子,也不好意思說出。

還有伯爺即便不去,一年也去一兩回,怎麽能懷不上,難道一年當中見一兩面沒有肌膚之親,這也不大可能,這些年懷不上,其中隐情,誰會知道,也許伯爺當年為了讨好年輕美貌的妻子默許或根本不知道,大宅門裏若不想讓女子生養一碗藥就解決了,是府裏人杜撰想象把伯爺擡高了。

“聽說夫人當年想把蕊大姑娘抱過來親自教養?”沈绾貞有的話不方便直說,且是有關公婆的事,只好隐晦地道出。

“要不說夫人賢德,可喬姑娘看不開,在上房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求夫人別抱走孩子,夫人心軟,就答應她自己養。”錢婆子說起,對夫人是百般服帖。

沈绾貞卻是另一重想法,婆母拿抱走喬姑娘孩子來要挾她,只這麽一想,卻沒敢道出,那喬姑娘反正是自此安分了,一心守着女兒過,不做非分之想,就是那庶女可憐,府裏人平常都不記得有這母女倆。

不管怎麽說詹伯爺都是奇葩,沈绾貞想,這一世也是有好男人,只是自己沒遇上,不過老天給她兩次生命,也算待她不薄,人要學會知足。

詹府晚宴,請的都是本族親眷,詹家三個兒媳帶着丫鬟婆子站在婆母身後侍候,挨着詹夫人放着幾個矮幾,坐的是詹姓一族有些體面的長輩女親。

詹家長一輩兄弟早已分家,詹伯爺為嫡長子繼了伯位,其他幾個同父異母兄弟,分府後,靠着分家分得的家産,日子倒也寬裕,但和伯府比,卻差出一大截子。

“大媳婦是越來越能幹了。”詹少庭的堂嬸讨好地誇贊,她家男人不争氣,日子靠伯府周濟,時常來打秋風,靠奉承趙氏得些好處。

“二妹妹聽說許人家了?”趙氏笑着問。

“我們小門小戶的,閨女早早嫁了,騰出地方和給兒子娶媳婦。”這堂嬸是來伯府一回,回家後看啥都不順眼,嫌自己房子窄小,幾口人擠在一個二進院子裏,眼瞅兒子說媳婦,娶進門房屋更不寬綽。

“二侄媳是頭回見,上次家裏有事也沒來喝喜酒。”詹夫人左側坐着個斯文的中年婦女道,她是詹少庭四嬸,丈夫是個六品文官,是幾個庶出兄弟唯一一個憑科舉出仕。

沈绾貞福了福,笑道:“四嬸子好。”

詹少庭的二嬸娘吃飽喝足,抹抹嘴,滴溜着小眼睛四處瞧看,這一瞧,就看出點門道,今兒請的都是伯府至親,人不算多,有外客妾室們上不得臺面,就在過道穿堂裏擺桌子,這都是本家,就沒怎麽避諱,妾室的席面就按到花廳裏面,門口不太顯眼的地方。

精明的二嬸娘馬氏一眼就看見花廳門口坐着的英姨娘,開始心裏嘀咕,沒敢确認,英姨娘背臉坐着,正好一回身,被她看了個清楚,立時血往上湧,興奮得用手指着,“快瞧,那不是二侄子那個叫英什麽的小妾,把二侄子先頭那個媳婦氣死了的不就是她嗎?”

她這一咋呼,詹少庭的三嬸娘陸氏伸長脖子,“那呢?在哪呢?”

“往這瞅,那不是靠門邊上那個,打扮得跟狐貍精似的。”二嬸娘馬氏手指着,“看到沒有?”

“看見了,真是那個姨娘啊!”三嬸子陸氏終于發現角落裏的英姨娘,不無亢奮。

三嬸娘陸氏的大嗓門一叫喚,這堂上做席的親戚女眷就都看見,好奇朝門那廂看。

詹夫人有點不悅,這幾個妯娌,平素好勝争強,幾個兄弟未分府時,時不時給她填堵,好容易分家另過,耳根算清淨了,這平常不走動,年節來一次,看她過得好,心裏不舒坦,同是妯娌,曾吃一個鍋裏的飯,詹老爺仗着嫡子,承襲祖蔭,過上富貴日子,幾房妯娌不免嫉妒不甘心,就專門尋事揭短,詹夫人若不是顧忌人言,和丈夫的感受,她早就離她們遠遠的,花銀子錢請她們白吃白喝,就是為了來和自己過不去?

“大嫂,二侄子那個小妾又接回府了?”二妯娌馬氏故意問,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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