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撒糖 盛夏,驟雨初歇

盛夏,驟雨初歇。

看了半日公文,眼睛幹澀,朱瞻基從書案走到窗邊遠眺,大雨停了,屋頂的積水順着屋檐瓦筒低落,大珠小珠落玉盤,天籁之音最動聽。

他在軍營過了三個多月,各種苦頭都吃過了,這裏簡陋寒碜,每日接觸的人,除了胡善祥,幾乎都粗人,但是他卻覺得這三個月是他十九年人生中過的最舒服的日子,不像在宮裏那樣心累。

晚上結束所有的事務,去胡善祥的值房裏看看閑書,逗逗蟋蟀,真是神仙日子!

只不過,皇帝即将啓程還朝,朱瞻基的神仙日子要結束了。

朱瞻基看着屋檐的雨滴:要是一直滴下去,永遠不停就好了。

正思忖着,遠處荷塘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雖距離太遠,看不清相貌,但身形依稀是胡善祥。

她總是在衣服下面穿着硬挺的竹衣,因而胸脯比男人還扁平。

胡善祥過了橋,登上一艘如彎月般的扁舟,泛舟荷塘,乘着太陽還沒有出來,把一朵朵荷花裏的雨水倒進水罐裏。

軍營生活艱苦樸素,她苦中作樂,用采集的雨水煮沸泡茶,茶中有荷花的清香,風雅的很。

雨後蜻蜓飛舞,一雙雙燕子在荷塘低飛穿行捉蟲吃,佳人泛舟碧波之上,采集荷花露,蓮花過人頭,蓮子清如水,一片詩情畫意。

朱瞻基詩興大發,回到案頭提筆寫詩:

“……暑雨初過爽氣清,玉波蕩漾畫橋平。穿簾小燕雙雙好,泛水閑鷗個個輕。新秋涼露濕荷叢,不斷清香逐曉風。滿目秾華春意在,晚霞澄錦照芙蓉……”

他三歲啓蒙,是個天才兒童,有名師教導,本人又好學,胡善祥考女官的那道“物皆然,心為甚”的題目,她忘記了出處,答不出來,他能立刻指出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還倒背如流,有如此才華,自是下走筆如龍,一首七言古詩一氣呵成。

朱瞻基把毛筆擱在筆架山上,默念了一遍,起初頗為自得,之後蹙起劍眉:我這是怎麽了?居然寫出“穿簾小燕雙雙好”這種豔詞俗句。

以往朱瞻基寫的詩皆是蓬勃霸氣,什麽“大江東去天連水,薄暮蕭蕭朔風起。須臾吹卻凍雲同,六花亂撒滄波裏”之類的,頗受永樂帝的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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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靡靡之音若被傳出去了,類似寫“春花秋月何時了”的南唐後主李煜,怕是會被扣上亡國之音的帽子。

背負着重重的“好聖孫”明君包袱,朱瞻基顧慮重重,短暫蓬勃而發的文思沖動之後,重歸理智,雖舍不得,還是将詩稿在手心裏團了團,扔進了廢紙簍裏。

按照朱瞻基的要求,胡善祥需每日焚燒廢紙簍,不許有片紙外傳,夜裏,她将紙簍的紙團全部倒進火盆裏,點燃火折子,火苗從中間蔓延開,一步步吞噬着雪白的紙片,化為灰燼。

有一個紙團從火盆旁邊滾落,就像一朵白蓮花似的綻開一半,半開不開的樣子。

胡善祥撿起紙團,要往火盆裏扔,眼神随意一掃,上頭寫的不是公文批複,好像是一首對仗工整的詩。

胡善祥好奇,打開一看,念了一遍,覺得滿口餘香,寫的好極了。

這麽好的詩,如果是我寫的,我肯定會請裝裱高手裱糊起來,挂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顯擺,為何皇太孫當成垃圾付之一炬?

怪可惜的。

但我職責所在,該燒的還是得燒。

胡善祥默默念了幾遍,将這首七言古詩牢牢記在心裏,投入火盆。

朱瞻基夜間在各營巡視了一邊,回來逗蟋蟀,胡善祥屢次欲言又止。

朱瞻基道:“什麽事?你直說便是。”

胡善祥輕咳一聲,“那個……我今天燒紙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你的詩作。”

胡善祥把七言古詩背了一遍,“……寫的極好,朗朗上口,紙團已經燒了,古詩我還記得,這樣的好詩求之不得,為何要燒呢?”

胡善祥在燒紙之後洗了澡,即将就寝,因深夜只需見朱瞻基一人,不需要裝男人,就沒有化醜妝、裹胸穿硬挺的竹衣。她膚色皎潔,若月華初上,雙眸璀璨,好像斂着銀河的星光。

她穿着柔軟寬松的松江三梭布道袍,胸脯有少女起伏的曲線,一頭青絲松松的绾在頭上,斜插着一根青玉簪,她頭發厚重,發髻堆得層層疊疊,簪子都快簪不住了,發髻将傾未傾。

朱瞻基心中一蕩,手中逗蟋蟀的草莖落在了籠子裏。

為什麽要比如蛇蠍似的扔掉?

朱瞻基現在才清楚的找到了答案。因為詩中蕩漾的玉波是你、穿簾的燕子是你、泛水的閑鷗是你,你是滿目秾華,也是晚霞下的芙蓉。全詩都沒有你,卻全都是你。

簡單粗俗的說,就是朱瞻基發現自己發春了。

朱瞻基覺得咽喉一緊,立刻收斂心神,面色一肅,正色道:“這首詩皆是靡靡之音,私下消遣而已,若被傳頌出去,會被人诟病靡靡之音,國家衰敗之相。”

胡善祥不以為然,“詩歌和國運有什麽關系,迂腐讀書人閑的沒事牽強附會。就像亂世總要找個絕世美人頂罪,什麽烽火戲諸侯的褒姒,什麽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楊貴妃,國家将亡,是皇帝和朝臣的責任,非要把這口黑鍋扣在詩歌和美人上。”

“我喜歡這首詩,讀上一遍,就像念經似的,變得平靜。天下太平了,才有詩中閑适雅致的意境。”

得胡善祥欣賞,就連朱瞻基也“扛不住”,他畢竟是個十九歲的少年,熱血上頭的時候,那些壓在頭上的顧慮和包袱都甩開了,就用胡善祥值房的筆墨把這首七言古詩《四景》默寫下來,說道:“既然你喜歡,就把這首詩歌送給你。”

寫完最後一句詩,朱瞻基寫落款的時候,筆觸在白紙上方頓了頓,理智再次占據上風,告訴他這樣做不對,他的人生路注定道阻且長,莫要為了一時沖動埋下隐患。

這三個月的确很美好,可和他一生比起來,不過是滄海一粟。

最是春光留不住,總是要凋謝的……

筆尖落在白紙上,朱瞻基在落款處寫下“長春真人”四個字。

胡善祥輕輕吹幹筆墨,“長春真人是殿下的別號?怎麽之前沒聽過。”

朱瞻基說道:“剛剛取的,從現在開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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