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躁動
于魚宿舍所在這片後勤區是當初建校時建的,現在已經是學校最老的宿舍區了,雖然設備老化,但勝在地理位置好,冬暖夏涼,因此裏邊的學生便也沒什麽好抱怨的。
于魚戰戰兢兢走在前頭,每個樓梯拐角時都要回頭看一眼,柳施逄一直不遠不近隔了五六個臺階在他後邊跟着。走廊上的感應燈一個個在他們前頭亮起來,又在身後熄滅,于魚從來沒發覺四棟二二九寝室是這樣遙遠,身後的妖怪今天不知道怎麽了,一直盯着他的背看,如有實質的冰冷冷又滾燙燙的視線探照燈一樣照得于魚腿軟。他終于忍受不住,硬着頭皮側身問道:“剛才那位……先生,他不上來歇歇嗎?”
冰涼涼熱辣辣的視線因為他的轉身堂而皇之轉到他臉上,掃描儀一般掃了一遍,柳施逄才道:“你想他上來?”
“呃……車裏畢竟悶燥,讓他上來透透氣喝杯水也好。”
“不必。”
冷冰冰就兩個字,于魚扭頭癟癟嘴,又是一陣沉默,幸好寝室已經出現在眼前,他趕緊掏出鑰匙開門。
寝室雖然簡陋,但因住的人少,于魚又經常打掃收拾,還算能見人。他搬了把椅子給柳施逄,又拿出自己的杯子狠狠刷了好幾遍,才敢倒水端上去,然後自己就靠在床邊爬梯上,面前的妖怪老爺一般端坐着。一人一妖這架勢,像極了課上調皮被留堂罰站的小朋友與辦公桌後端着茶水喝得一臉惬意對牆角可憐兮兮的小臉視而不見的老師。貼牆站着的小可憐掰着指頭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時不時往老師那裏瞥一眼,大眼睛裏滿是小狗一樣濕漉漉的期待與怯怯,全沒了課上調皮的影子。強撐着面皮的老師受住他一瞥兩瞥卻受不住他三瞥四瞥,最終還是心軟,招招手讓小可憐來到面前,抓一把抽屜裏早就備好的牛奶糖給他,換來一個大大的笑臉和以後再也不調皮的不靠譜承諾。
端坐着的柳施逄接住于魚幾個瞥眼,他微不可聞地咳了咳,用下巴指着一張椅子,道:“坐。”就好像這寝室裏他才是主人一樣。
于魚乖乖過去坐好,兩腿合攏,雙手放在膝上,是個好孩子的摸樣。
好孩子沉默半響,沒話找話道:“柳先生,曹毛毛同學還好嗎?”
柳施逄把眼睛從于魚書桌上調回來,點點頭。
“梅先生呢?他先前為了我哥哥出了那麽大的力,至今我都沒再見到他,您有他的消息嗎?”
“不知。”
“哦……那、那施先生還好嗎?”于魚又幹巴巴問了一句,實在不是他想多嘴,只是如果他不說話,對面的妖怪也不會主動開口,兩個人面對面坐着卻一直沉默,那比讓他硬着頭皮胡扯還要讓人不自在。
這次柳施逄終于舍得多說幾個字,“他要見你。”
“誰?”于魚驚奇地指着自己,“我麽?施先生想見我?什麽時候?”
柳施逄臉色淡淡地點頭,“盡早,就現在。”
于魚為難地皺着眉看向窗外,“可是這麽晚了,天都快黑了,明天可以嗎?明天周末,我不用上課,您告訴我地址,我自己坐車去。”
柳施逄顯然沒把他的困擾放在眼裏,說:“無妨,他讓你住兩天。”
言下之意,就是讓于魚現在動身,在那裏過周末。
于魚還要說什麽,但見柳施逄似乎不耐煩要皺眉,他趕緊閉了嘴,想了會,才道:“好、好吧,您等會,我帶兩件換洗衣服。”
等他收拾完下樓,天已經全黑了,那個柳葉妖怪等在車外,出色的外表即便在昏黃的燈下看不真切,還是吸引了不少過往學生偷偷打量。
這次是柳施逄走在前頭,于魚低着頭跟在他身後,将要跨進車裏時,卻聽見有人喚他,于魚轉身張望,看見胡風從食堂方向奔來。
胡風來到跟前,先是面色狐疑地看了柳葉幾眼,才把于魚拉到邊上,“你要去哪,他是誰?”
他指的是柳葉,車裏的柳施逄早一步進去,沒被他看見。
于魚心裏一直記着事,這時碰見胡風,忙高興道:“正好,我有事想拜托你,要是我哥——不是,要是我們寝室的蔣原,上次吃飯時你見過的,如果他來找我,麻煩你跟他說一聲,我到朋友家去玩兩天,讓他別擔心。”
胡風好像沒聽見,仍舊問道:“他是誰,你哪個朋友,我怎麽不知道?”
“啊?”于魚這才發覺不對勁,他無措地掰了掰指頭,眼神飄忽,“就是……就是……對了,就是曹毛毛!他是曹毛毛家的司機,接我去他家玩兩天,周末一結束我就回來了,師兄……你怎麽了?”
胡風背着路燈,于魚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敏感覺察到他的情緒,那是明顯的不信任。于魚更加無措,如果可以他最不想欺騙的人就是胡風,這個唯一對他友善熱情的正常人類,可偏偏他遇上的這些事,沒一件是可以坦白的,只怕一說出來,胡風不是不相信就是避得遠遠的,不會願意再跟他交朋友。于魚知道這樣做很無恥,既想要別人的好又要瞞着他,可除此之外又能怎麽辦呢,這些東西不是妖就是鬼,他反正不能擺脫了,難道還要把一個無辜地好人拖下水?只怕到那時胡風不僅不願意搭理他,還要恨他。
兩人相對無言,身後柳葉狀似不經意地磕了磕後腳跟,想來車裏的妖怪也已經不耐煩了,于魚急出一身汗,他哀求似的看着胡風,“師兄,你相信我,我沒幹壞事,等以後有機會,我肯定不會隐瞞,全都告訴你好不好?”
胡風臉色陰晴不定,半響長長嘆口氣,也不知是對他無奈還是對自己無奈,“行了,我當然知道你不會幹壞事,就是怕你吃虧。要我看,不論是那個無緣無故冒出來對你好的不得了的蔣原還是故作神秘的曹毛毛,都不是什麽好貨色。我這樣說你朋友你別不高興,你呀,一看就跟他們不是一類人……算了算了,總之這是你的事,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你愛跟他們待一塊就待一塊,只是真出了什麽事可不許瞞着我,師兄我雖然沒什麽本事,但對你肯定會盡力能幫多少算多少,知道吧,別把我當外人。”
于魚感激得眼眶都紅了,他實在不知道這是哪輩子修的福氣,能得一個胡風這樣的朋友。
胡風講完了正準備放他走,可眼角撇到柳葉那拿鼻子瞧人牛逼哄哄的摸樣,登時來了氣,不就是個司機麽,長得再好不還是個司機,竟還敢看不起人。他明明轉身要走,現在回手一拉,又把于魚拉回來,也吊着眼角道:“別急着走,反正那曹毛毛都等了這麽久,不在乎這一時半會的。我跟你說,你的話我記住了,等時候到了你可得給我好好解釋,那蔣原跟你什麽關系,曹毛毛又為什麽天天粘着你,敷衍騙人的話就別講了,雖然我挺喜歡你,可你要是騙我我還是會發火的,咱們這朋友也就不用做了,聽到沒?”
于魚因他一句挺喜歡你微微紅了臉,不大好意思道:“嗯,聽到了。”
胡風手指動了動,玩笑般輕佻地在他臉上撫了把,本性暴露嘻嘻笑道:“喲呵,小姑娘不好意思了,不如師兄把你收了讓你跟你小嫂子姐妹相稱如何?”
于魚原本三分羞澀全化為氣惱,忿忿瞪他一眼,道:“小心我告訴小嫂子去!”
要是在早前,這話放出來還有幾分作用,如今胡風跟他女朋友關系已進入穩定期,才不怕別人的取笑挑撥。只是人調戲到了,顏色也給那眼睛長在頭頂的司機看了,目的已達到,胡風便收回手聳聳肩,努努嘴說:“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将要離開前又笑着補了一句,“星期天晚上我去你寝室查寝,要是沒見人我可要報警了啊。”
于魚轉身上車,從始至終只拿眼角看他的柳葉這次終于正視他,漂亮的妖怪給了他個白眼。于魚縮縮肩膀,偷偷瞄了眼面沉似水的柳施逄,保持安靜坐在角落裏。
車子啓動,悄無聲息地滑入外邊華燈絢爛的世界。
“他是誰?”車廂裏只有車子運轉時發出的輕微聲響,就在于魚以為要這麽一直沉默下去時,柳施逄突然開口。
“啊?……他、他是我朋友,他是個好人,剛才有話對我講,不是要故意拖延的,你別生氣……”
柳施逄沒理他也沒看他,于魚等了好久,忍不住鬥膽問道:“柳先生,你生氣了麽?”
“……沒有。”
“哦,那就好。”
“……”
于魚垂着腦袋,露出頭頂上的發旋,柳施逄用眼角盯着那頭柔軟的黑發,面上沒有表情,後槽牙卻沒忍住磨了磨。
生氣?笑話。
他為何生氣,因這個人類?笑話。
面前的人類,就如他從前所想,膽小如鼠又笨拙寒酸,除了聽話好使喚些,全身上下可曾有一丁點可以入眼的東西?第一次見面就吓得大哭大鬧,沒一點膽識可言,就算後來好了點,可是看見他還是吓得腿軟,說話磕磕盼盼眼睛也不敢瞧人,哼,就這樣的人類,憑什麽讓他為之生氣?生什麽氣?就因為剛才那個不知死活的人摸了他的臉?
咄,這些麻煩又礙眼的人類!
柳施逄狠狠地磨了磨後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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