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從很久以前開始,路延就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讨人喜歡。

他很固執。從前會因為一道題在課堂上跟老師争執不休,讓那個年輕的老師很下不來臺。他讨厭吵鬧的學校,讨厭所有自己覺得‘錯’的事情。他覺得所謂的圓滑是大人自我妥協的把戲,同齡人感興趣的東西都無聊且浪費時間。

他好像一直和別人錯頻。

父母給的陪伴少,無條件對他好的父親去世了,母親是個還需要他來照顧的人。他孤單地長大,沒有人毫無保留地走向他、接納他,能容忍他的反複無常。

而路延也很少在乎過別人。

過去的生活似乎一直在給他開綠燈,他學什麽都快,成績總是比別人好……可惜這種自傲只持續到父親去世這年。

路延忽然發現自己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這世界上聰明的人多了去了,他自滿的時候別人也在努力,現在他終于也有了學不會的科目,有了考砸的試,有很多會覺得自己失敗、孤獨、弱小的瞬間。

然後他遇到了孟圖南。

如果比較一下,很明顯能看出孟圖南和他截然相反。

孟圖南嘴甜,愛笑,能讓別人自在,會裝聾作啞,知道怎麽能讓自己過得輕松自在……這些特質或許是路延一輩子都學不會的。在很多個瞬間路延悄悄羨慕過孟圖南,羨慕他能被一群女生圍着幫忙讓帶校外的東西,能和一群男生熱熱鬧鬧地聊籃球聊游戲……他仿佛是某個世界的中心。

他也知道孟圖南對自己很好。

畢竟孟圖南對他的照顧從一開始就是貼臉輸出,無論什麽事一律是孟圖南在讓步、在對他妥協。路延心裏明白,家人或許都沒有孟圖南對自己這麽上心。

鮮有友情體驗的路延嘗過一張這種S級的體驗卡後,已經在心裏把這段關系無限續費,按照自己的邏輯,不講道理地把孟圖南劃進了‘我的所有物’範圍中。

李小園事件加深了他對孟圖南的依賴性。

那件事讓路延徹底群體失望,對學校也開始有了莫名其妙的仇視。他開始讨厭89班,讨厭老師,讨厭在學校裏見到的每一個人。

因為有過相似經歷,路延痛恨那樣的霸淩。那個女孩的經歷和結局,讓他又失去了對世界的一部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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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圖南是他在這段時間裏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是唯一能信任的活物。

隐約也是明白的,這世界上偏愛和包容本就珍貴,沒誰欠誰,有些東西都送到眼前了,該接着還是要接着。

可讓路延迷惑的是最近孟圖南有點異常,他們似乎沒有以前那麽親密了。

總是偷偷摸摸的。以前總是毫無保留地分享一切,現在呢,看個手機還遮遮掩掩,似乎有了什麽秘密。

只要自己一講李小園他就不高興。

也不怎麽跟自己打鬧了,似乎在刻意保持距離。

吃東西也是,以前還總喜歡來搶自己的一口美其名曰“試毒”,現在安分得要命,吃的也不搶了。

他再遲鈍都感覺到孟圖南不對勁了。

也是那個時候路延才發現一個問題,孟圖南這樣的人根本就不缺朋友,他有健全的家庭,有開朗的性格,整個年級的人都能搭上幾句話,人仗義大方,對朋友也好,走到哪兒都是笑聲一片的。

那為什麽和自己疏遠?

不需要自己了?

一開始路延猜想過是楊成那群人的緣故。但觀察過後發現也不是,那次之後孟圖南就和那群人斷了往來,球都不去打了,碰到都裝看不見。

路延再一次感受到或許會失去的恐懼,他很不想失去這段關系,但事态似乎在惡化。

這天更甚。

孟圖南已經連續三天拒絕自己去他家睡的請求了。

路延十分不安,被敷衍後氣得直接跟孟圖南進了家,找到高慧說想留下吃飯。高慧自然是樂意至極,連連招呼他:“去冰箱拿袖子吃,我再炒個菜。”

他們說着話,孟圖南一聲不吭上樓了。路延也沒敢跟上去,就坐在樓下陪高慧聊天,一直熬到開飯時間孟圖南才下來,恹恹地吃飯,看都不擡頭看人。

路延就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齒地吃飯。

孟圖南心虛無比,哪敢擡頭看人。他心說這鹿也忒黏人,都不讓人有一刻喘息的……他現在很不想面對斑比,畢竟‘斑比把我當朋友而我想泡斑比’這樣的關系處着實在太狡猾了,根本就是占人便宜……

關鍵是這鹿還總是往上湊,這不是逼人犯錯誤麽。

要命的是他又不忍心拒絕這人。你看你看……還曉得給我夾菜了?真是老天下紅雨活見鬼。

孟圖南沉重地擡碗接過了斑比給自己夾的胡蘿蔔……媽的,接過來才想起自己根本不愛吃胡蘿蔔。他擡頭,看到斑比幽怨的眼神,到底是把話咽了回去,忍辱負重地吃掉那塊胡蘿蔔。

“圖南啊,你趙叔叔昨天打電話又問起你了,到底要不要去集訓。”吃着吃着,孟建軍說了句,“你別磨磨蹭蹭猶豫不決的,這周前給我答複。”

“就是。”高慧也搭腔,“你看看你,要是成績好點我們犯得着給你操這個心?學是學了,考你還不想考,去個集訓還磨磨唧唧的。”

此階段的孟圖南很不樂意父母在路延面前訓自己,聞言就不高興地頂了句:“那我也不是自己想學的啊,還不是你們逼的。”

高慧一愣:“你說什麽?”

孟圖南叛逆勁兒上頭,把碗一甩:“不吃了,我去練字。”

他轉頭上了樓,高慧一肚子的大道理都沒來得及輸出,虧得是路延在,她到底是忍住了沒沖上去行家法。

沉默了會兒,路延把碗裏的飯吃完:“我上去看看他。”

本來以為孟圖南是躲回房間玩游戲了,結果找了找,人還真在書房。路延輕手輕腳地走到他邊上,看了看牆上挂着的天道酬勤四個大字,又拿了個凳子坐到邊上看他寫字,也沒敢打擾。

其實孟圖南寫字的時候挺好看的,很專注,眼很靜。

路延發了會兒呆,聽到對方開口問他:“看我做什麽。”

“無聊,看你寫。”

“我又不好看。”

“我也沒看你,我看字。”路延指着宣紙問,“這是不是行書?”

“不是,是瘦金。”孟圖南終于擡頭,他看了路延一眼,很快又移開視線。

路延被看得有點奇怪,剛要問怎麽了,孟圖南把毛筆往他那兒一遞:“試試?”

“……我來試,那這張紙要寫壞了。”

“沒事兒,那還有幾大箱新的紙,我寫一年都寫不完。”

路延指着孟圖南寫了一半的紙:“可是你都寫了……”

“又不是考試要拿去交,廢了就廢了。”孟圖南滿不在乎,把人拉到自己邊上,“來,寫着玩。”

路延只能接過那只毛筆,笨拙地比劃了下。孟圖南在邊上撐着頭笑:“握筆都不會。”

說完他伸出手去幫路延調整握筆姿勢,但路延沒怎麽握過毛筆,手指很僵硬,完全不聽使喚。

他們折騰了半天,吸滿了墨汁的筆尖承受不住重力,搖搖晃晃地滴落一點墨,落到孟圖南的白袖子上,很快暈成一攤黑跡。

他們都愣了下。

孟圖南很快意識到這姿勢不太對,他環着斑比,握着人家的手,半抱的姿勢……好像有點暧昧過頭。

但他沒有當即放開,而是側頭看了看路延。

對方也在看他,微微皺着眉。四目相對,先避開的是自己。

兩人都沒動,就這麽僵持着,像是在等什麽發生。

書房很靜。他們保持這個姿勢沉默半天,久到孟圖南心跳都緩下來。他打算松開手了,結果路延低聲道:“你帶着我寫吧……我也不會握筆。”

孟圖南吐了口氣:“你确定?”

路延點頭。

“嗯。”

“好。”孟圖南緊了緊路延的手,毫不猶豫地下筆。

他手很穩,路延也只能專心配合,很快一個方正的“永”字躍然紙上。

寫一個字而已,卻好像要了全身力氣。路延吐了口氣,茫然地問:“這是楷書?”他頓了下,“怎麽不接着寫你那個……”他指了指孟圖南之前的字跡,“瘦金。我覺得……那個瘦金還挺好看的。”

“楷書都不會寫還想學瘦金。”孟圖南笑了笑,“這叫永字八法,永字是基本功,我小時候不知道寫了這個字多少遍。”

“哦。”路延點頭,“每天就寫一個字?”

“是啊。”孟圖南帶着他又寫了一遍,“每天就寫一個字。”

那天他們并肩坐着,寫了很多個“永”字。後來路延覺得自己好像會握筆了,但不太想讓孟圖南放開手,就順着這個姿勢讓對方帶着自己寫……永,永,永,滿眼都是。

孟圖南手出汗了,他也出汗了,但沒有人停下來,固執地把手貼在一起跟永字較勁。

重複作業很無聊,路延走神了。他心不在焉地問了句:“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孟圖南看都不看他:“寫字要專心。”

路延這回連紙都不看了,側頭去看孟圖南:“你為什麽不讓我來跟你睡?”

孟圖南不理他,還是答:“寫字要專心。”

這氣氛讓人有點心慌,路延開始沒話找話。

“……對了,江老師說幫你補數學不是嗎,你要是不願意一個人去,我周末陪你。”

“寫字要專心。”

“……你好像在躲我?”

孟圖南手一頓,還是答:“寫字要專心。”

“你最近很不對勁。”

“寫字要專心。”

“……”路延翻了個白眼,耐着性子溝通,“不管你最近怎麽了,但你別忘了李小園的事情,我們一起去問問老師怎麽去看她。”

結果這話一下子讓孟圖南摔了筆。

筆砸到硯臺,墨跡紛飛,甚至沾到了他們的衣服上。

孟圖南提高聲音吼了句:“你到底寫不寫!”

“……”路延被吼得一臉蒙,“你最近到底怎麽了?”

孟圖南像是氣極了,面對着書桌胸口起起伏伏……想了想,像是下定決心似的,他扯住路延的胳膊往自己房間走,進門落了鎖,又從櫃子裏翻出幾張碟片。

芋;堰.ё

路延滿臉不解:“……這什麽?”

“我的秘密。”孟圖南語氣很低,“你看不看。”

路延一秒都沒猶豫:“看。”

孟圖南攤開那幾張碟片,“選一張。”

路延随便指了一張。孟圖南靜靜看了他一會兒。

“很恐怖的,确定要看?”

“……看。”

孟圖南吐了口氣,一臉木然地轉身,把讀碟機打開。

他們并肩坐到床上,屏幕裏的英文字幕出現時,孟圖南一臉哭相,他幾乎是祈求着說了句:“你……不要讨厭我。”

我為什麽要讨厭你?路延在心裏納悶了句。他沒空再去看孟圖南,撐着頭,專心致志地欣賞起了對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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