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路延視力一直非常好。

同齡人因為用眼習慣不好紛紛戴上厚厚的眼鏡時,他認真地保護眼睛,保持良好的習慣,到現在也能在最後一排看清楚講臺上老師衣服的線頭。

或許是因為看得很清楚,路延發現自己有一種視線潔癖,讨厭一些不規整不幹淨的東西,比如孟圖南的房間,孟圖南的桌子,孟圖南的試卷袋……全都一塌糊塗。

本來他想過,反正人也走了,沒事兒去幫孟圖南收拾一下課桌。打算行動的時候又猶豫了,糾結的點在于如果收拾的話……那孟圖南留下的影子或許會消失。

他時不時下課會走過去看看,觀察良久,伺機下手。

邊上的李雅主動問他:“你找孟子的什麽東西麽?我幫你找,他東西亂得很,你找不到。”

路延:“不是,就是…太亂了,想幫他收下桌子。”

李雅擺手:“千萬別,就算收了他回來也是三天就亂……”

路延點頭,李雅又問:“話說孟子安頓下來沒?也沒見他給我們來個信,發消息他也不回……路延,你知不知道他在那邊怎麽樣啊?”

發消息不回?

“我讓他不要用手機的。”路延尴尬地解釋,“他容易分心,我就讓他不要帶手機出門。”

“是該這樣。”李雅贊同,“做得好!”

正說着,路延拿起孟圖南的眼鏡看了看。

孟圖南有點輕微近視,但他上課坐在最前面,而且框架眼鏡怎麽戴都不習慣,只要戴上幾分鐘鼻梁上就有印子,有幾次還磨破了,所以眼鏡配了也是擺設。

路延看了看這副眼鏡,拿起來試戴。

他轉頭看向李雅——感覺暈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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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雅笑:“你戴上眼鏡就是一張數理化考滿分的臉。”

路延摘下眼鏡:“現在呢?”

“現在,現在……感覺有點像……”李雅打量他半天,“你別笑,我想想……對!我知道了!”

她恍然大悟道:“路延,我一直覺得你氣質好像軍人诶,這兩天空軍正好在招飛……飛行員啊,你要不要報名?”

路延認真反問:“我哪裏像軍人?”

“啊?”李雅愣了下,“我也不知道,氣質吧……就覺得你很自律,也很認真……”

路延搖搖頭:“不了吧,我沒想過當兵。”

“也有民航啊,現在考慮一下吧!”李雅負責在班上宣傳,立刻找出幾張表塞給他,“吶這裏還有民航的學校,你都看看……去試試吧,民航是周一去X市統一體檢,空軍是過段時間,報名時間要截止了,體檢來回三天體育老師帶隊。我聽周滔說他們體育班有一半人都去老師那裏報名了,他們都當放假去玩兒呢。”

路延看了看手上的報名表:“謝謝……但周一不是要模拟考嗎?”

李雅啊了聲:“是哦,要模拟考……”

路延走回自己的座位,把報名表随意放進了書包裏。

孟圖南走以後,路延的生活變得很忙碌空洞。要上課做題,用心消化知識,要回家陪奶奶說話,要應付很多人不經意間提起有關孟圖南的話題。

現在生活裏還多了一個項目,要經常跟謝琳打電話。這是他外公外婆要求的,謝琳酗酒和依賴藥物的情況現在已經有所緩解,長輩希望謝琳能多和路延互相關心交流。

奇怪的是他和謝琳的關系真的拉近很多,或許是距離産生了美。

放學後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撥通給謝琳的電話。

“——喂!”

聽上去是正常的聲音。

“……知道我是誰嗎?”路延還是确認了下,“現在清醒?”

“清醒的。”謝琳叫了聲,“兒子!”

“嗯,是我。”

可能是因為今天謝琳狀态太好,路延一下子居然不知道說什麽,沉默了起來。畢竟昨天謝琳在電話裏是一直在哭的,翻來覆去地講她和爸爸相遇的故事。她總是這樣,好一天喪一天。

在謝琳的世界裏,路延一直沒太多存在感,他爸和吃喝玩樂才是媽媽的全世界……現在這樣被要求着聯系,路延其實很受寵若驚。

似乎是在離開彼此後,他們才漸漸學會怎麽去愛對方。

“好好吃飯了嗎?”他問。

“每頓都被你外公外婆逼着吃,兒子,我肯定要變胖。”謝琳聲音變小,跟他抱怨,“我撐到不想喝酒,差點吐了。”

路延有點無奈:“你不胖,放心吃。”

“我天天被你外公外婆罵,兒子,我真的受不了。”謝琳又小聲了點,“你曉得你外公啊,罵人好兇,我藏在靴子裏面的酒被他發現,他罰我去給貓洗澡,延延,你曉得那個貓多臭嗎?”

“……”路延突然覺得早就該把他媽送過去,療效也太驚人了,外公外婆知道怎麽管她。

但這也襯托了自己無能,似乎兒子沒半點用。他小聲應了句:“最近都這樣嗎?”

“對的,我很好,只有跟你打電話才哭。”謝琳開始邀功,“兩天沒有喝酒,昨天也沒有吃藥,曬了太陽,今天吃了很多蛋糕……”

路延真心誇了她一句:“這樣很好,要繼續保持!”

“那要看天氣好不好。”謝琳說,“兒子,你好好吃飯。”

“你才是要好好吃。”

“學習太累就不要學了。”謝琳開始鼓勵他玩耍,“心情不好壓力大就跑出去玩……”

路延哭笑不得地應:“我有分寸。”

收了電話後他嘆了口氣。心想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親近的人只要遠離自己都會好起來?難道自己命裏帶煞?

然後他看了眼孟圖南的號碼。

距離上一次通電話發短信快過去一個月了。估計是有點傷自尊吧,真的沒再找過自己。

路延心情居然有點複雜,一個念頭是:很好,他沒找我了,很聽話。另一個念頭是:很好,他居然不找我,真聽話。

他深知聯系對孟圖南是好的,那人不能再分心了。

其實也沒有多想念,就是不太習慣。吃東西沒人嘗第一口了,上下學是一個人,租碟子只能一個人看,桌子裏沒有裝滿的零食,上課擡頭……他習慣偏頭看的那個角落空了。

習慣最可怕,像慢性毒藥一樣,是一點一點啃噬生活的。

路延開始反思和審視自己,到底把孟圖南當作什麽。

朋友。

對朋友會有那麽深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嗎?可他路延不是愛插手別人生活的人,尤其有關未來。朋友會這麽親昵地睡一張床,吃一個碗裏的東西嗎?別人覺得正常,但對路延而言不正常。還有好多……明明是不算長的一段日子,但反常事件密集地發生着。

都是零星的證據,仿佛在提醒什麽……

上課,下課,一個人回家吃飯。在孟圖南不在的日子裏,他重複着這些無聊的日常,把問題都埋在心裏自問自答。

吃飯的時候他還總是會想孟圖南家做的飯……想着高慧今天會做什麽菜,孟圖南家吃飯總是熱熱鬧鬧的,開着電視,一家人談天說地……現在孟圖南不在,他也不可能天天跑去別人家吃飯,家裏飯桌上也只有自己和奶奶,梅姨總是做完飯就走了。

路延分着神,悶頭吃飯。彭老太打量他許久,說了句:“孟家那個走了以後,感覺我們這一片都好安靜了。”

“有嗎?”路延随口應,“還好吧。”

“怎麽沒有,他每次拍着那個籃球回家,還扯着嗓門說話,我耳朵這麽背都聽得到啊……”

“真的嗎。”路延熟練地敷衍,“哇。”

彭老太瞥他一眼:“孟家的小子走了,你不高興啊?”

路延倒是覺得問這話時奶奶有點不高興。

他擡頭答:“沒有。”

奶奶點頭,又開始唠叨:“你們不要待在一起最好,你跟你爸爸一樣,八字輕的咧,孟家那個克你的,你們整天混在一起要出大事情。”

路延聽得哭笑不得:“奶奶,你去哪裏知道的他克我?”

“你小時候我就去算過啊,就孟家小子磕破腦袋那次。”彭老太把碗放下,滿臉認真,“師父跟我講,你八字輕的,不要跟面相不好的人待在一起,孟家小孩耳扁外露,福氣薄的……”

又開始了。

路延索性也跟她胡說八道:“八字輕也好啊,風一吹就飄起來了,可以飛……”

彭老太立刻呸了三下:“亂講話,快點呸三下!”

對視片刻,路延無奈地照做,彭老太這才面色好了些。

這個話題結束了,結果她提起另一個路延很不想聊的話題:

“你媽今天給你打電話了?”

路延心說還好回來之前打了。他含糊道:“前幾天才打過的……”

“去國外是不想管你了是吧。”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她說不準還覺得你還影響她以後……”

路延也不看她,直接打斷:“……奶奶,吃這個蘿蔔。”

彭老太接過那塊蘿蔔,接着道:“她是去國外治精神病對不對?”

他筷子停了下。

“去醫院看過,醫生說了沒有那種病,她就是喝酒太多,又不會自我調節。”路延努力解釋,“你也曉得她跟爸爸感情好,一下子被打擊到……”

“她就是嬌氣。”彭老太冷笑一聲,“就她難過?別人都好好的,她非要尋死覓活地唱大戲給人看,我看她以前就有點瘋瘋傻傻的!還喝酒喝酒……再喝下去腦袋真的要壞掉……我八十幾了,我怎麽沒傷心得入土啊?她害死我兒子還有臉哭!”

這種時候路延就很能理解當年父親的心情。一邊是奶奶一邊是媽媽,向着誰也不對。老人年紀大了,認準了讨厭誰就非常固執。

“反正她沒有什麽精神病,奶奶你不好亂講的。”路延有點煩躁,“再講我生氣了。”

“喝酒太多也是病!”彭老太很固執地繼續評價,“再喝早晚精神病。”

話一落下,奶奶腳邊的丁丁突然蹦起來汪汪汪地叫。路延瞪了它一眼,又丢了塊骨頭給它才止住吠聲……那個瞬間路延有錯覺,以為是孟圖南來家裏了——每次那人來,丁丁都會這樣狂叫的。

他擡頭看門口,沒人,心又空了一下。

奶奶又在說謝琳的不是。實在不想再聽,路延趕緊把飯吃完,抓起書包道別出了家門。

其實時間還早,現在去教室就是做題看書。如果是以往,那或許孟圖南會拉着他去球場玩會兒球。

失落感襲來後路延在心裏狠狠鄙視了這種脆弱。

于是他返回家裏拿了籃球,自己跑去學校籃球場投了半個小時籃。其實旁邊有低年級的在打半場,正好差一個人,有人過來問過他要不要一起,路延感覺沒勁,搖頭拒絕了,和幾個混進學校的小屁孩在一個籃筐下有一搭沒一塔地投籃。

又不是沒人一起玩就會死。

可是世界好像一下子寂靜了下來,他甚至會不自覺地去找孟圖南的影子。

有女生拿着草稿本來問他題,講之前路延想了想,問她:“你會不會折那個……東南西北?”

女同學愣了:“啊?”

路延還怕別人不知道,給人家比劃了半天,最後在女同學詭異的目光中漸漸沉默。但女同學還是撕了一張草稿紙,兩三下折出來一個東南西北給他。

對方幫他寫了東南西北四個字,但裏面沒寫字。一共有八面,路延分別寫上:考上、考不上、哭了、沒哭、喜歡、不喜歡、答應、不答應。

他玩那個東南西北玩了一節課。玩到最後感覺自己這個行為也很軟弱,惡狠狠地把那個東南西北丢了。下課後一個人跑去了學校後山,去找那兩座白色的雙塔,孟圖南很怕的那個地方。

心情不好的時候路延總喜歡往那裏跑,因為是整個學校最高的地方。

雙塔很老了。他會爬到頂上,頂上有一個很寬闊的樓臺,路延會在那裏站很久,他從小就喜歡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

有時候就算是晚上他也會一個人跑來發一會兒呆,再從後門出學校,找到孟圖南帶他吃過甜酒湯圓的小店……他會要兩碗,自己吃,加很多糖。

賣甜酒的阿香姨問他怎麽一個人來,他說孟圖南去考試了。阿香姨點點頭,說似乎有聽說。她又嘆口氣,說男孩子都是要出去闖的,不知道她家小寶能陪自己多久。

路延沒空接話,他此刻正在跟自己右邊的一只流浪狗對峙。那只狗髒得不行,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樣子很可憐。

不知怎地,這一場景讓路延莫名想到了每次孟圖南來自己家,拿着火腿腸小心翼翼地想讨好丁丁的慫樣。

那只狗在他邊上一直轉圈圈。路延随口跟狗說了句:“坐下,別轉圈了。”

結果那狗真坐下了。

“……”路延無語一秒,“坐下也沒吃的給你,你走吧。”

狗不走,就坐在邊上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你這脾氣,真的很像某個人。”路延瞥它一眼,“不然你趴下吧,趴下我請你吃東西。”

狗居然趴下了。

“……”路延拿着勺子的手頓住了,“你聽得懂啊?不對……不然來握個手,握手我就給你吃的。”

想着應該不會這麽聽話,路延不信邪地伸出了手。誰能想到那狗坐了起來,還真朝自己伸出了爪子……

“你是孟圖南派來的是吧?”震驚之後,路延笑着握住狗的爪子搖了搖,“是不是?”

狗低低叫了幾聲,目光溫順,用它髒兮兮的腦袋蹭了蹭路延的手心。

路延也不賴賬,領着狗到小賣部給它買了吃的。本來想從包裏拿張紙給它墊一下吃的,翻了翻書包,只找到了兩張卷子和早上李雅塞給他的報名表,有兩張。

權衡一番後,路延還是選擇拿那張接近滿分的數學試卷給狗子墊吃的。

路延坐在臺階上看狗子吃東西,又擡頭看了看天……突然想起了孟圖南對着飛機許願的傻樣,沒忍住彎起嘴角笑了笑。

笑了會兒又覺得有點傷感。

他過得好嗎?委屈的時候會不會想找自己?按時吃飯了嗎?适應那邊的天氣嗎?無聊的時候會和自己一樣,看着天發呆嗎?

再看到飛機的時候,還會許願嗎?

路延愣了很久。

他盯着報名表呆了呆,鬼使神差地拿出筆,蹲在狗旁邊,在表上認真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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