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路延是個作息正常,早起早睡,堅持鍛煉身體的健康人士。即使孟圖南每天拿東西砸他窗戶,他也還是睡得着。
這一晚他沒有開窗戶,反而搬了張椅子坐到窗前聽窗戶響,又拿了本詩集來催眠。
他以前好像跟某個老師扯過謊說想當詩人,閑來無事的時候他真的會看看詩集,雖然沒有下筆寫過,但他相信量變能引起質變,說不定看多了以後自己也能憋出幾首酸詩呢。
他讀了幾頁,窗戶那兒時不時就有清脆的幾聲響傳來,聲音一下遠,一下近。
看的是席慕容,現在這首寫得有些柔美,第一句是:我曾踏月而來,只因你在山中,山風拂發,拂頸,拂裸露的肩膀……
讀到裸露的肩膀時路延接了一個電話,是謝琳打來的,問他的近況。
路延想了想,想跟她聊聊孟圖南。但謝琳那邊有點吵,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清。
于是他問:“你在哪裏?”
“我在教堂。”
最近和她打電話,總是聽她提起去教堂。路延問:“難道打算信上帝了嗎?”
“只是有時候覺得他說的話很有道理,所以經常過來聽一聽。”
路延嗯了一聲。謝琳那邊有歌聲,似乎是唱彌撒的聲音,聽起來還挺空靈。
他靜靜聽了會兒,說:“孟圖南搬到我家旁邊住了,我好煩。”
謝琳笑:“怎麽就煩了。你那天在東京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回去見他,聽上去要哭了,那個語氣我還以為小孟馬上要死了……我以為你還很喜歡他呢?”
路延把書合上。他想了想,說:“我很矛盾,我覺得自己有時候喜歡他,有時候又讨厭他。”
“讨厭他嗎。”謝琳重複。
“嗯。”路延點頭,“你說他哪裏像是寫書法的,滿身輕浮氣,油嘴滑舌還讨人厭……以前上學的時候他就這樣,一點沒變。可是他運氣一直比我好,老天爺幫他,他可以被很多人毫無保留地保護,平安健康地長大,他爸爸為了保護他來傷害我……我有時候想不通,媽,孟伯伯這樣對我,是因為我沒有爸爸嗎?”
謝琳靜了下。
再開口時,謝琳聲音有些難過:“延延,我也很生氣,但我不能去跟你孟伯伯吵架,那樣不禮貌,你爸也會不高興。上帝說,寬恕人的過失,便是自己的榮耀。”
“那我忏悔。”路延賭起氣來,“我忏悔。我現在覺得還不如跟他這樣不清不楚地在一起算了,我現在想做一個不善良的人,我想讓他爸爸生氣,我想報複,我想不懂事……反正做錯事忏悔不就可以,我相信上帝會原諒我。”
謝琳笑了笑,說:“這是你的事情,我不做評價影響你的判斷。”
她那邊唱詩的聲音又近了些,路延問:“舅舅還好嗎。”
“應該挺好的……”謝琳頓了下,“上次去他家,聽到他說打算教星星學鋼琴了,我們小星星,好可憐。”
“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路延說,“爸爸不知道去哪裏執行任務,你好像去莫斯科跳舞了。舅舅在家裏陪我,放《教父》給我看,我那會兒是讀三年級吧?我看不懂,看得很想睡覺,但還是看完了。那時候覺得是恐怖片,因為好像有一個鏡頭是馬的頭被割下來放在床上……”
謝琳嘆了口氣:“或許他只是希望你勇敢一些。”
“但是孟圖南小時候看的是獅子王,貓和老鼠還有小鹿斑比,這很不公平。”路延說,“他以前拿這些來開我玩笑,我都聽不懂是什麽。”
謝琳轉移了話題:“延延,你那裏叮叮咚咚的,是什麽聲音?”
應該是樓下孟圖南拿糖和紙團子敲他窗戶的聲音,那人已經丢出手感和節奏來了,間隔均勻,不快不慢。
路延看着窗戶,靜靜對着電話說:“可能是我的心跳聲,是不是很響?”
“嗯。”謝琳很配合地附和,“你的心髒很健康。”
說完晚安,電話挂斷了,路延上床睡覺。他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像是那樣就能阻止什麽發生。
那天後路延又出去飛了幾天。每天都會收到那人發來的小孟手記和他的生活片段,寫了什麽帖,做了什麽吃的,在小院裏種了什麽花花草草……雖然很少回複,但路延還挺愛看這些的,無聊的時候他最愛看的就是聊天記錄,會有種他們沒分開過的錯覺。
那天下了班,路延需要被幾個同事領導起哄着請吃飯,說他放了機長必須請一頓。他知道逃不過去,只能帶着他們去城南那家味道不錯的山莊吃了頓飯。
席間有個機長笑着損路延:“下班那會兒,你在公司門口跟那個姓姚的空姐說什麽呢?
路延很尴尬:“她只是跟我借了個數據線,還我東西。”
“都喜歡跟你借東西,你以為真借東西啊?”那機長笑他,“你小心點吧。”
“還有人飛過夜班,大晚上去敲他門,我聽說是空少吧。”另一個副駕道,“男男女女都有啊!是不是,路延。”
“哦我還想起一個,有個前艙的喜歡他,進去拿檢查單的時候悄悄把他杯子順走了,故意在大群裏問杯子是誰的,想套路他。結果路延根本就沒找她拿,買了個新的,那空姐後來還找他家去了,說要還杯子……”
“愛情故事嘛,很容易發生在借個東西還來送往的過程裏……”
“成年人了,還是比不上半夜敲門直接!”
只要聊起他被騷擾這群人就樂此不疲,整個包間都是哈哈哈哈……
“……”路延無奈,“夠了,不要笑了。”
“好笑才笑啊!你看你又臉紅了!”
等散場,路延已經被灌了一肚子的酒。
車是不能開了,他強打精神叫了個代駕送自己回去,出門的時候才發現外面在下雨。
那代駕來得有些慢,路延和同行的一個機長在外面等,但對方是等老婆來接,他是等代駕。
好不容易代駕來了,上車後他在後座靠了會兒,頭昏腦漲。實在不舒服,他開了下車窗,有雨絲飄進來,落到臉上,涼涼的。
那代駕在前面問:“先生,你要吐嗎?需要停車還是……”
“不用。”路延答他,“但我想聽首歌,你放一下……應該是直接打開就行。”
代駕應了。路延閉上眼睛,等着蔡琴的聲音流淌出來……他聽她唱恰似你的溫柔,唱到如今年複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
代駕笑:“您喜歡聽老歌啊。”
路延也笑:“你是不是在想,我怎麽有點老土。”
“沒有,很好聽。”那代駕說,“感覺很适合晚上聽。”
路延不講話了。他偏過頭去看窗外,讓雨落在他臉上,忽然覺得自己很冷,但不想關窗。
到了家門口,酒意差不多被冷風吹醒了。代駕小哥結單之後路延給人發了個紅包,那代駕挺高興,問需不需要扶他進家,路延說不用,想在車裏坐一會兒。
恰似你的溫柔放完是渡口,渡口放完是我要如何不想他,全是蔡琴。
路延發了好一會兒呆,有個人影撐着傘靠近這裏……他仔細看了看,是孟圖南。手裏還提着一個……是燈籠嗎?
車窗沒關,孟圖南湊近一些,問:“怎麽給你打電話也不接?”
路延也問他:“大晚上,你在我家門口幹什麽。”
孟圖南理直氣壯:“我散步。”
路延無語的時候,孟圖南又問:“你家阿姨給我的班表上說你六點多就下班了,怎麽十二點才回來,今天延誤了嗎?”
路延看了看他,答非所問道:“為什麽一個現代人不用手電筒,要拿燈籠?”
“我今天自己做的燈籠。”孟圖南說,“今天上課學生寫累了,我那兒又有竹篾,就說帶她們做燈籠玩兒……”接着他聞到味道,“诶,你喝酒了?”
路延點頭。孟圖南又說:“那我送你回去休息,我有傘。”
“到家又沒多遠。”路延說,“誰要你接。”
“你去哪兒了?”
路延瞥他一眼:“喝酒。”
孟圖南不問了。他把那個竹燈籠提高了一些,去看路延的臉。人也湊近了,讓路延把他看得很清楚,帶着醉意看燈下的、站在雨裏的故人,朦朦胧胧的,有種奇怪的溫情包圍了眼睛。
孟圖南說:“快下來,我送你回去。”
路延搖頭:“我要走走,想醒醒酒。”
他下車往住宅區背後走,頭都不回。不用回頭,因為知道孟圖南會跟上來。
這片別墅區綠化非常好,住宅區背後穿過一條小徑有一片豐茂的綠林,還流淌着一條小河。
走着走着,變成了路延撐傘,孟圖南提竹燈籠。他們走得很慢,想着彼此的心事,誰都沒先說話,雨越下越大。
這一幕讓孟圖南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好像是一個下暴雨的晚上,他和路延逃課從學校後山走……後山有白色的雙塔,陰森森的,很恐怖。
那天路延哭了嗎?孟圖南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那天他被路延吓得半死。
身邊的路延沉默得有些詭異,下着雨,這地方又靜悄悄的……想起從前,心裏那些旖旎的想法也淡了些,孟圖南有點傷感。
但怕氣氛一直沉下去,他撞了下路延的肩膀:“來幹什麽啊,你是要約我鑽小樹林麽?”
路延在看孟圖南拿着燈籠的手。
他像是在發呆,随意答道:“你可不可以講一些有水平的話?”
“怎樣算有水平。”孟圖南反問他,“你要我在你面前之乎者也裝逼嗎。”
“那你先之乎者也一個我聽聽。”
“好啊,聽好了——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你不覺得你很無聊嗎?”
“你叫我說的!我怎麽說什麽都不行……操。”
“老師還說髒話,你有沒有素質?”
“你又不是我老婆你管我,只有我老婆能管我。”
“好,你愛說什麽說什麽……我真是看見你就心煩。”
“啊!”孟圖南感嘆,“可是你現在嘴角在微微上揚……一邊煩我一邊笑,你這個人真是好奇怪!”
“你也很奇怪,半夜三更在我家門口散步。”
“我散步,那是在等一位有緣人。”孟圖南笑,“然後等來一只酒醉的鹿,還拉着我來小樹林散步。”
路延還在看孟圖南的手。
路延覺得很匪夷所思,這個人怎麽一張嘴就破功,毫無氣質……而且為什麽自己會無緣無故就跟他拌起嘴來,跟這種人!!
可他的手很好看,他的手能做好吃的東西,能做燈籠,能寫出好看的字。
“你今晚不要砸我窗戶了,我會報警。”
“不砸窗戶,直接爬窗戶來睡你行吧?”
被雨淋濕的樹林潤潤的,味道也很好聞。
随即路延發現有什麽不對:“……手往哪裏摸?放開!”
“失禮了,沒什麽壞心思。”孟圖南把手從路延腰上放下來,“我只是怕你走不穩。”
一陣風過,燈籠滅了。
路延看不清那只手了……五感六識似乎也随着燈影慢慢消失。
他失落了一瞬,随後就感覺自己被孟圖南抱住了——溫暖的手臂、呼吸、吻,把意識鋪天蓋地網住,那只手滑進他的襯衫裏,試探後又滑出來,去握他的手,暖的。
“好吧,我攤牌了。”孟圖南小聲說,“趁你喝醉,我想劫個色,忍不住了。”
酒後路延覺得很渴,肚子還有些餓,身體好像需要什麽,他微微有些急躁。
他想起了很多。
有前幾天在駕駛艙俯視到的紐約夜景,有教父裏被割下來的馬頭,有謝琳指間的香煙,席慕容的山月,蔡琴的渡口,酸澀的酒……初雪,夢裏的地震,還有黑暗裏孟圖南的嘴,手,藍色的校服……都搖搖晃晃的,在腦子裏,似真似假。
很多,很多,美好的,不美好的,他最後留在了眼前。眼前看不清,很黑,身體低俗的需要在叫嚣,他熱起來,覺得胸口很燙。
路延下意識去抓孟圖南的後頸,最後一點理智告訴他不行,這裏不行,現在不行,在下雨。
他把孟圖南推開一些,委婉提醒了一下地點不對:“……不小了,拜托做個體面人,我不想在這裏跟你亂搞。”
孟圖南愣了愣,當即把傘一丢,拽着他開始狂奔,往家的方向跑,腳步輕盈,像被驚醒的飛鳥俯沖。
……
作者有話說:
省略號下次寫,不準說突然!!需要搞一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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