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路延并不知道,他睡覺的時候自己家裏發生了一次世界大戰。

快中午那會兒醒了次,醒是醒了,懶得起,喝過酒第二天總是頭疼,沒多久他又裹着被子睡着了。孟圖南又進來了一次,說他要上課沒時間做飯了,出去買了點吃的在保溫盒裏,衣服也拿來放在床邊了,讓他快起來。

路延迷迷糊糊應了,說好好上課不用管他。

等睡得不想再睡他才坐起來開始自我反思,忏悔了下自己睡懶覺、酒後亂性的錯誤行為後,他去洗了個澡,出來吃孟圖南給帶自己的飯。

對方特意留了字條說菜都嘗過了,說他都可以吃。嘗了下,确實還可以。

吃完沒事做了。路延想下樓找孟圖南拿鑰匙,走下去一看,他們在上課。

路延也不好走過去打擾孟圖南,拉了張椅子在後面坐着聽,看孟圖南上課。

不太對的是孟圖南額頭多了塊紗布。這就很奇怪了,路延仔細想了想,昨晚好像也沒讓他磕到腦袋啊,怎麽回事兒?

他講:“古人追求美,琴棋書畫,都蘊含美的表達。書寫于我們而言雖然是日常生活最普通平常的事,靜定書寫時得到的感悟會滋養你,古人說養氣,我們要養的就是這種靜——呼吸吐納,和環境的交流,執筆時的心情,都是一個整體,眼力,筆力,感受力,都不能缺……”

教室裏只有他站着,孟圖南寫字時好像不喜歡坐着。也是,這人坐不住的,坐下就東倒西歪。

他穿着白衣服,遠遠看,像一只鶴。

目光裏的孟圖南背着一只手說話,另一只手書寫着做示範,攝像頭把他書寫的動作實時投到大屏幕上,身邊有一個女助理,幫着調整器材、研墨之類的。

路延也看不懂寫的什麽,只覺得孟圖南手很好看。

這還是路延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孟圖南正經上課。

他講:“這世上大多數人萍水相逢,緣分都是短暫的,我們也一樣,可我能從字裏認識大家……那或許也是我們最靠近彼此的瞬間,筆墨有情,那是能被感受到的真實。今天的經不難寫,大家注意這裏的起筆,有一個細微的調鋒,每個字都要注意尖鋒不能太過,像這樣……”

筆墨有情,是能被感受的真實,路延只記住了這句話。

他就這麽平心靜氣地看孟圖南寫了一節課的字。

座下的學生也都伏案寫着,細香袅袅,空氣裏一片靜谧,孟圖南寫幾句講幾句,講的時候大家擡頭看,聽,不講的時候伏案寫,很是和諧。

別的不說,他上課時氣氛很到位,聽他慢慢說話,心好像會靜下來。人又長得不差,舉手投足頗有些風流寫意的意思,挺有觀賞性,怪不得課時費不低。

路延看着看着,被那人握着筆的樣子觸動了一下,那些如塵埃一樣的往事浮現,像羽毛一樣在心裏飄搖。

永。

路延看到屏幕裏孟圖南寫到一個永字,伸出手,在空中跟着寫了一次……路延想起以前他和孟圖南一起寫過很多次這個字。他記得孟圖南的白襯衫,還有袖子上一點墨,那天他知道了孟圖南的“秘密”,還親到了孟圖南的額頭。

明明白色容易被墨弄髒,怎麽這人寫字的時候老是穿白衣服。

永,路延又跟着寫了一遍,又一遍。

他分神想,字如其人這話放到孟圖南身上不知道是否貼切,明明昨晚張着腿在那張桌子上叫,現在卻在那兒抄經書,人衣冠楚楚,字端端正正……

這個人好像很難理解。

等下課了,學生站起來跟孟圖南道別。助理把他寫好的那張金剛經四角沾了點清水,平鋪到落地窗上後對着孟圖南道:“孟老師,今天這幅字我也拍一下拿去當視頻素材了?”

孟圖南應了聲好,助理高雪拿着手機換角度拍起來。貼到窗戶上後,順光線看紙有些透明,這會顯得字非常明晰,視覺感很好。

路延看了幾眼,走到孟圖南邊上去,眼神示意他額頭怎麽了,孟圖南避開了他的眼神。

有人在路延就沒出聲,就在一旁看着那高雪拍照。

沒一會兒高雪拍完了走過來給孟圖南看,見到路延後笑了下,随口問:“孟老師,你朋友啊?诶……怎麽好像有點眼熟。”

孟圖南頭都不擡,指了指路延:“高雪,認識下,這是我老婆。反正江洋把你派過來跟我了,以後應該會經常見面,你認認人,他姓路。”

高雪:“……”

路延:“……”

上完課後孟圖南似乎心情不太好,面無表情地開始趕人:“高雪,你先回吧,我跟他有點家庭矛盾要解決,你不太方便聽。”

高雪回過神來趕緊抓着包道別了,頭都沒敢回。

等門關上,路延立刻發作:“那是你同事,幹嘛呢?”

孟圖南懶懶回了句:“同事怎麽了,我喜歡男的犯法嗎,警察會來抓我嗎,會被拖去浸豬籠嗎?”

和人怎麽一下課就像換了個人,真真是個斯文敗類。

不想又吵架,路延壓了壓火忍氣吞聲,指了指他額頭:“頭怎麽回事,磕了還是怎麽說?”

孟圖南轉過身,像是在平靜心情,一開始沒答。

“我在問你話。”

等了一陣,孟圖南才悶悶答道:“我媽拿杯子打的。他們去找你,恰好碰上我。本來想帶他們來這裏說,但怕吵到你睡覺,就在你家跟他們聊了會兒,你別介意。”

孟圖南又補充了句:“用你家的杯子給他們倒了水,但是杯子被我媽砸壞了,我下午去買來賠你。”

路延消化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氣,問他:“你還有哪兒傷了?”

路延拉了下他胳膊想把人拽過來看,拉了下沒拉動。他只能用了點勁兒,人拽過來了,也看到了孟圖南通紅的眼,要哭不哭的。

他緊緊握着筆,關節都有些發白,也不看路延,或許是想裝得雲淡風輕一些。

路延問:“已經走了?”

孟圖南嗯一聲:“吵了一架就走了……我們吵的時候好像吓到你家狗了,芝麻一直在叫。後來他們走了我還想去哄哄它,結果它不理我了,鑽籠子裏面躲着,我摸它還想咬我,綠豆也躲我躲得遠遠的……”

他絮絮叨叨地講了半天狗。

路延安慰道:“可能被吓到了,家裏很少來人,它們也沒怎麽見過人吵架……你下次去應該就好了。”

“我太生氣了。”孟圖南搖搖頭,“他們不止找你一次了,是不是?”

路延頓了下,趕緊扯了個謊:“也沒有,這次是因為過節吧,他們之前說上來看看我……”

“看起來不像約好的。我看那個架勢,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路延也懶得編了,索性閉上嘴。

“那時候呢。”孟圖南追問,“那時候我爸是不是找你了,你因為他跟我分手?”

“……沒,主要是我自己的原因。”

“行,你向着他們。”孟圖南氣得把筆摔了,“我就不明白了,你護着他們得什麽好了還幫他們說話,臉皮薄耳根子又軟,你就悶聲不出氣地讓人欺負,當我死了嗎?”

“也沒怎麽我。”路延退後一步,“那是你爸媽……也是為你考慮。”

“要是還17歲我還能聽一聽他們和你的為我好,可我今年27了,路延,我27了,不要你為我好,有空還不如多關心下自己。”

路延嘆氣:“那我也沒有辦法……”

“我真是服了!”孟圖南吼了起來,“你簡直是在浪費別人感情!分開以後你要是家庭美滿幸福快樂就算了,現在算什麽?你看看你那個家像是家嗎?狗的東西都比你的多,狗窩還差不多,還以為你過得多好,有錢頂個屁用,買個房子來養狗……我爸媽找你茬也受着,還跟我演不告而別默默承擔一切,你演電視劇啊?幾歲了,不覺得自己非主流麽?”

看他不說話,孟圖南火氣蹭蹭蹭地往上冒:“昨天來跟我玩什麽舊夢重溫的戲碼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你不是怕麽,現在怎麽又敢湊我跟前了,覺得自己翅膀硬了,能飛了還是怎麽?有那意思還怕這個怕那個,真沒必要。”

他一生氣說話就刻薄,像被激怒的野獸一樣。

路延也習慣了他這個臭脾氣,等孟圖南發洩完了才說話。

“孟圖南,我坦誠講,不只是因為家裏人。”路延皺眉,“我是覺得那一年發生了太多事,自己的人生都要一塌糊塗了,如果再跟你在一起,對自己不負責,對你也不負責。而且那時候我們本來就有很多矛盾,我說的你同意嗎?”

孟圖南僵着臉,不說話,不承認。

“而且你爸媽挺好的,我羨慕你有這樣的爸媽。”路延說得很慢,“他們就算找我态度也很和氣,你媽媽總是給我帶吃的,來見我從不會提起你,好像真的只是關心我……我有時候很難過,但大多數時候會原諒他們,因為覺得他們是好的父母,他們做這些的出發點都是沒有惡意。我對他們承諾不去找你,是體諒為人父母的心情。”

體諒為人父母的心情。

那怎麽不體諒我愛你的心情?我這些年哭了多少次,喝了多少場酒,難過的那些夜晚,誰賠我?

錯過的時間,誰來賠?

沒人為這一切買單。

“他們就是狐假虎威欺軟怕硬,做人臉皮就不能太薄,你學學我。”孟圖南平靜後開始好好說話了,“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們不告訴我,就是因為知道你心腸軟好說話,我才不聽那些鬼話,要是跟我談,我就算把家裏房頂掀了他們都不敢怎麽樣。”

路延不太同意,“所以你覺得暴力解決有用嗎?”他指了下孟圖南的額頭,“這已經是你因為我,腦袋上有的第三個傷了。”

“我又不疼。”

“跟家裏人打打鬧鬧的像什麽樣子。”

“你這就不是幹革命的态度,果然資場階級具有軟弱性!”孟圖南态度強硬,“他們……等以後我盡義務給他們養老送終一樣都不會落下,能補償我盡力補償,一碼歸一碼的事兒。我不偷不搶不犯法,不給社會添麻煩,我也只有一輩子,喜歡誰都不能自己選擇麽?”

路延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發現自己有點無話可說。

他看着孟圖南的側臉,一陣頭疼,只覺得真是有理說不清,說來說去自己還是像個負心漢……不然直接親他算了?親他就能讓他閉嘴。

孟圖南和他不同,父母恩愛,家庭和諧,天生有個樂觀開朗的性格,看什麽事兒都覺得有希望。溫暖,這是路延最喜歡他的一點,他的世界好像總是陽光明媚。

即使不見面,這個人依舊能影響他的職業,他的睡眠,他的心情,他的決定……孟圖南在無形之中影響了路延很多……除了樂觀這一點。

人可能都會喜歡自己沒有的東西。

“你可以選擇,我那時候不能。”路延說,“我不是為自己,全是為你考慮的。”

空氣靜了靜。

“別的我都不管,你就給我一句話。”孟圖南眼圈紅紅的,“我們再來一次,成不成。”

路延從前覺得,不會有這一天的,他等不來這句話了。

怎麽可能呢。

過去的感情就是一面打碎的鏡子,再拼起來,總有裂痕。有些事過了就是過了,沒什麽大不了,感情也是,路延一直是這樣催眠自己的。就連李雨停都善意地提醒過路延還是仔細斟酌一下,畢竟不年輕了,這個年紀再失去那就是傷筋動骨,不能拿自己賭。

為什麽呢。他明明條件不錯,為什麽沒有向前看,卻選擇要來找自己延續這段感情?

“你怎麽會還喜歡我。”路延不解,“我有時候不明白。”

孟圖南沒思考多久,看了看他,低聲說:“你走後我運氣就變得不太好,遇見的人都沒你好看,沒你善良……老天不給我機會喜歡別人。”

路延有些無言以對。

他對現在的生活已經有了些一切都無所謂的厭惡感,總覺得再這樣過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生活也不會有什麽驚喜和色彩。

他現在對很多事物都悲觀消極。人性,愛情,親情,友情……這一切好像都是灰色的,沒什麽盼望。

時過境遷後這個糟糕的世界沒什麽改變,孟圖南的父母也沒什麽改變,依舊不喜歡兩個男人在一起,他們還是會遇到很多不理解,不能大方地牽手,不能在朋友圈發合照……

在那片刻的光景裏,路延開始承認,他怕害得孟圖南沒了家,也害怕自己被逼到邊緣,變成曾經的李小園、江博……

小心地藏了很多年的心思和痛楚被孟圖南猛地扯出來,還逼着他把那塊爛了很久的傷口一刀切除,有點疼,但居然有種扭曲的快感。

我忏悔。路延在心裏說了一句,我忏悔我所有的過錯,原諒我。

“你覺得能重來麽。”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我其實沒什麽信心……太久了。”

“喜歡一個人只需要真心,不需要信心。”孟圖南輕輕握了握他的手,“只要你願意,我永遠都陪着你。”

這話一出,路延被握住的手麻了,心軟得一塌糊塗。

我忏悔。路延在心裏重複,我還是喜歡他,請原諒我。

“那……”他講話開始有些結巴,“那你要保證……那個以後不要因為這個事情指責我,也別罵我,說話也不要陰陽怪氣,畢竟我也是會難過的……”

說完他閉了下眼睛,把複雜的目光蓋住了。

孟圖南把火氣壓了壓,看了看路延,發現對方閉着眼一臉無奈,像是認命,又像是在認錯。他目光垂下來的時候神情有些小心翼翼,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憐。

面對自己父母的時候,他也是這種表情嗎?

孟圖南連忙伸手抱緊他,難過得想痛哭:“沒罵你,就是心疼你,我氣不過。”

“心疼我為什麽要大聲說話,還吼我,莫名其妙。”路延逐漸開始不爽,“我就不委屈嗎?你們一家子還有沒有王法了!”

孟圖南緊緊環住他的腰:“按規矩父債子償,你受的委屈,我以後慢慢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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