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您盡可以放心。”伊萊諾主祭強笑道,“那些老爺們再善良可信不過,不過您可要小心、”他的眼角餘光瞥到了床邊的小神像,象征光明的神祇對他斂起雙目,嘴邊準備诋毀安達西大法師的話頭不由自主就轉了方向,“您要小心……小心保重身體,這還沒有到真正冷的時候,冬天還長着呢。”

若抛去信仰的因素公平去看,諾伯子爵和安達西大法師,伊萊諾主祭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諾伯子爵更為可信這句話。

可惜他所面對的年輕公爵過于單純,以至于沒有點上“察言觀色”這個重要技能點,他似乎被伊萊諾主祭挑起了無窮興趣,眼巴巴想聽他講講那幾位“善良可信的先生”。

伊萊諾主祭猶豫着斟酌詞句,小心翼翼地說着好話。

他一點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那您是否認識維爾維德的執政官先生呢?”路西恩又問他,蒼白的病容顯露出不安的神情,“他晚餐時會來拜訪我,但我不知曉應當與他談論什麽。”

他能談論什麽呢,他十六年的生命裏連自己的宮殿都沒有怎麽出去過,理所當然他不知道一個“領主”要做什麽,光是“執政官”這個詞就足以帶給他莫大的壓力了。

伊萊諾主祭便寬慰他道:“沒事的,萊文弗納先生再溫和不過了,他會竭盡全力的。”

——竭盡全力地拖後腿使絆子,把他面前年幼的領主徹底架空。

伊萊諾主祭心裏痛苦呻吟,仿佛自己是教典裏要被打入地獄的魔鬼,無恥地誘騙着神明純白天真的羔羊。

“但我已經抵達一周,他昨天才送來信函,而且今天就要來拜訪。”少年困惑地咬着下唇,無法被伊萊諾主祭輕易說服,“感覺……是位不太好用的先生……”

他說得猶豫,眼神閃爍,以至于伊萊諾主祭沒能注意到“不太好用”這個詭異形容,只當路西恩太過緊張,緊張到言辭失當。

伊萊諾主祭趕忙又安慰了他幾句,又在心裏拼命安慰自己。

這樣軟弱單純的少年怎麽可能敵得過諾伯子爵他們,他此刻的推波助瀾讓其早早落敗,說不定對其反而是一種幫助。

他的思緒紛亂,無從分心注意周圍,也就看不見角落裏的某位侍從,驟然慘白的臉色。

——三天之前,公爵也說了相同的話。

“感覺你……不太好用呢。”

那時候他還是侍從長,殷勤地端茶倒水在公爵面前刷存在感。

他對自己有信心,阿谀奉承與排擠同僚皆是他的拿手好戲。

而一直好好的突然就冒出這麽一句的少年甚至還在對他微笑,晃了晃小腿像是孩童沒規矩的小動作,就連語氣都帶着輕快的笑意,像随口說了句俏皮的玩笑話。

唯獨看向他的眼神不同,那雙澄澈的眼中沉下的寒冰浮起銳利的尖刺,從頭到腳狠狠釘下,帶着他的心髒墜落進藍色之下暗無天日的深海。

公爵對他是否渾身冰冷如墜深淵沒什麽興趣,只是說了這麽一句,又漫不經心地叫另一邊安靜站着的勞倫斯過來代替他添茶。

然後從第二天開始,他就只有站在角落裏聽從差遣的份了,而比那更早的當天晚上,他行囊裏不應有的東西全部回到了原本的主人手裏。

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因為路西恩眼裏,評判完他這個侍從好不好用後就已經結束了,接下去如何處置犯錯的奴仆可不是公爵老爺的工作。

就像路西恩要不要留下勞倫斯,盧瑟斯都不會為了個管家跟弟弟計較同理,頂替了他的勞倫斯要把他是貶是殺亦或者逐出莊園,也只是在閑暇無事的間隙向路西恩彙報了一句,而路西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僅此而已。

……

離開羅勒斯莊園回到神殿後,伊萊諾主祭在光明神像前忏悔了許久。

所以說神啊鬼啊這種東西不能太信,信了只會成為心理上的弱點。

送走了伊萊諾主祭,路西恩很快又迎來了維爾維德郡執政官萊文弗納·諾伯的拜訪。

看這個姓氏就知道,這是諾伯子爵不遠不近的親戚。

一位面容忠厚可親,又眉頭緊鎖仿佛時刻憂慮着什麽的先生。

萊文弗納絲毫不掩自己的憂愁嘆息,見了面草草行禮後,幾乎全部的時間都用來在路西恩新任領主的病榻前絮絮叨叨着這個冬天有多麽難熬,平民的日子多麽艱苦。

路西恩發着低燒,被安娜仔細裹得像個粽子,軟綿綿恍恍惚惚的模樣,也不知道執政官先生的憂國憂民他聽進去了幾句。

索性他的性格柔順,沒有什麽貴族老爺的壞脾氣,萊文弗納挖空心思費盡口舌對他輸出一番,就把這沒見識的病秧子說得暈頭轉向,只知道點頭點頭再點頭,對伸手到面前要錢要權要打着他的名號做事雲雲予取予求。

羅勒斯莊園的管家勞倫斯暫管着公爵從帝都帶來的全部安家費,萊文弗納的下屬拿着路西恩簽字敲章過的文書,要從庫房裏支取金錢。

“請稍等。”勞倫斯接過文書,讓人在休息室稍等,自己去安排取錢——這是一大筆錢,足夠裝滿幾十個大箱子三輛馬車,每輛馬車都沉得需要四匹馬才能拉動。

萊文弗納以購買糧食救濟貧民的名義從路西恩這裏拿到了這筆錢,他對着光明神發誓自己會把每個金幣都用在刀刃上。

“您言重啦。”路西恩的臉頰被熱茶的水蒸氣烘得泛紅,眼神真摯地看着面前的執政官,“我相信您是位再誠信不過的先生,不會騙我的。”

萊文弗納哈哈笑了兩聲,少年單純得讓他想起自己的幼子,不由促狹道:“那我若是騙了您呢?”

路西恩皺皺鼻子,“我不喜歡您這個假設。”他這麽說,但還是很認真地歪着腦袋思考了一會,“嗯……我不喜歡被欺騙,所以會很生氣吧。”

“對了。”他像是被萊文弗納提醒,“我們來拉鈎吧。”他伸出左手的小指,孩子氣地對着對面的先生彎了彎,“這樣您就不能反悔了哦。”

執政官的小指勾在路西恩細瘦冰冷的手指上,被路西恩拉扯着搖晃搖晃,少年眉眼彎彎,愉快地哼唱着童謠似的誓言。

“勾指起誓,斷指為諾,背叛之人,肚破腸流。”

“要野獸分食,死無葬身之地。”

嘶——

饒是萊文弗納知曉這些話語裏沒有半分魔法力量的存在,依舊不可避免地從後背蹿起一絲寒意。

“好啦。”路西恩放開他的手,根本不知道自己唱了多麽可怕的東西似的看着萊文弗納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我相信您不會欺騙我。”

“不過要是被騙了的話,我會很生氣的。”

他的告誡輕飄飄像是一陣風,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誓約方法在剎那涼意褪去後,對成年人的意義便愚蠢得完全是個笑話。

說好不可背叛的誓言從萊文弗納先生的耳邊風一般吹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送走了執政官先生,路西恩翻看着勞倫斯篩選後送上來的信函,從裏面挑揀出最樸素的那張。

“果然安達西會長會自己過來。”他拆開信封掃了一眼,對言簡意赅的內容小小“哇哦”了一聲,才坐在桌前開始書寫回信。

勞倫斯就站在他身邊,等他寫完那一封簡短而不失禮數的回信,而後親自跑了一趟,把信送到安達西大法師的住處。

路西恩邀請安達西大法師前往羅勒斯莊園,雖然是安達西大法師先給路西恩送上的拜帖,但羅勒斯莊園的主人AKA維爾維德郡的新領主主動向冒險者工會的會長發出了邀請。

路西恩從帝都帶來了些北方不常見的魔法材料,在他這個廢物手裏只能留着落灰,可到了一位魔法造詣精深的大法師手裏,或許能發揮些對他有益的用處。

安達西大法師接到勞倫斯親自送來的回信時不冷不熱,還隐隐嘲諷了幾句勞倫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做派——他還沒老到忘了勞倫斯如何提議捧殺他們年輕的新領主,此刻忠實順從的模樣便顯得尤為諷刺。

勞倫斯被刺了兩句,臉上挂着的笑容不見半點變化,“在下不過是個俗人,想把日子過得好一些罷了。”

“而且那位老爺雖然孩子氣了些,卻也不是能随便欺騙的。”勞倫斯說道,“請恕在下多言,若是不存心欺騙他,您和那位應當會相處得很愉快。”

只要路西恩願意,他可以跟任何人相處得很愉快。

——盧瑟斯是這麽告訴勞倫斯的。

由于身體和天賦的雙重影響,他的好弟弟路西恩會本能性地讓自己處于弱者/受害者的位置,而沒有人能完全免疫身處高位時膨脹的優越感,自然就會對“弱者”産生居高臨下的憐憫。尤其在皇宮那種地方,越是飄飄然的人就越是渾身破綻,使其一鞠躬退場的事情自有其對手代勞。

盧瑟斯給勞倫斯了一份【如何跟路西恩相處說明書】,畢竟勞倫斯這樣懂事又可靠的管家不那麽好找,能一直在路西恩碗裏好好幹活的話盧瑟斯這個當哥哥的也安心一些。

盧瑟斯沒寫上去的是他一度懷疑路西恩有什麽遺傳自母親的魅惑buff,畢竟這種弱者人設又裝又作,尋常他看到只想送上個法術三連。

但是不得不說,安達西大法師很吃路西恩這套。

歷經磨難修煉到這個地步不代表他能摒棄虛榮,他得承認自己無比享受新任領主表現出的尊重和對強者的向往,也喜歡被稱為“安達西會長”而非“大法師”。

是的,路西恩願意的話,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在僅僅和路西恩見了一面後,安達西大法師就隐約提醒了路西恩一句那筆他交給萊文弗納救濟貧民的錢,得到少年人感激閃亮的眼神*1。

“我們拉過鈎哦,所以我相信萊文弗納先生。”路西恩仿佛真的多麽相信拉鈎有用,轉移話題道,“過幾天我會舉辦一個宴會,還請您務必賞光。”

安達西大法師答應下來,又聽見這個好奇寶寶問他:“既然您也代管雇傭兵工會,那麽我可以向您委托任務嗎?”

“您知道的,領主豁免權很重要,我不敢随随便便就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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