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頓飯在客人食不知味地機械填塞下吃完,只有路西恩這個衣服上還沾着血的主人吃得開心,開了個誇誇群似的嘴巴全程沒停。

他一會贊美諾伯子爵莊園的幹酪醇香絲滑,一會又誇贊教會祭田出産的菜蔬爽脆甜美,轉而又提起哪一家買到的羊肉生嫩可口,哪一家購入的美酒濃醇醉人。

明明他坐擁着維爾維德最大的莊園之一羅勒斯莊園,幹酪也好菜蔬也好不可能沒有,但這一桌宴席卻仿佛只有調味的羅勒斯蜜産自他自己的莊園,以及加了幹貝的濃湯用到了他從帝都帶來的海味。

所以他最後總結說:“諸位先生的莊園都很棒呢,一定有很多很好的農民,才能出産這麽多美味的食物。”

路西恩還說到桌布和餐巾的質感上乘,桌子和椅子多麽穩固舒适,這些東西全部采購自屬于工匠工會下屬的分支工會,物美價廉都是“再好用不過”(路西恩語)的好東西。

接着他開始跟幾個商人工會聊起他們如何運轉來各地貨物,東行省産的酒杯晶瑩剔透,南行省來的餐盤細膩漂亮,帝都出産的燭臺設計精致獨特,沒有商人們疏通商路,這些就不會出現在此刻的宴會桌上。

“唉……”年輕的領主遵循禮儀留下了杯中的最後一口果汁,輕輕放下酒杯,“這麽多的好東西,我一個都不想少。”

“萊文弗納先生餓死了我的農民,我就再也吃不到這麽好的食物了。”

“我還聽說,他想要多收稅,那交不起稅的工匠和商人就要變成奴隸了。”少年不滿地皺着眉,大肆抱怨着,“要是給我幹活的工匠成了奴隸,以後誰給我編織桌布,制作桌椅?啊,還有我的床,我想換一張新的床,想要一個舒服的躺椅,難道要我還要去找奴隸的主人協商?”

“而且商人呢,商人變成奴隸了難道他來給我買賣商品?我可不要穿這裏的糟糕布料用那些難看的茶具餐具!”

他越說越激動,大有在宴會上發表題為【執政官這事兒幹得多糟心】的演講的架勢,并且不接受任何反對意見。

“所以啊,你們知道萊文弗納先生多麽、多麽讓我生氣了吧!”

路西恩盯着每個客人的眼睛看,直到他們僵硬地點頭表示贊同,幹巴巴地開口附和。

“對吧。”路西恩滿意地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最後看向瀕死的萊文弗納,“我想您也是這麽想的?”

萊文弗納直到現在也沒死,得益于他早年努力修煉的頑強生命力,配合路西恩盛情邀請伊萊諾主祭為他加持的光明祈禱,和澆在他肚子傷口的昂貴恢複藥劑。

說好的,要野獸分食而死。

路西恩就絕不會讓他死于開膛破腹。

萊文弗納寧肯路西恩不要這麽遵守承諾,一刀給他個痛快。此刻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對他莫大的折磨,每一次呼吸疼痛都在灼燒他的神經,他甚至無法哀嚎慘叫無法打滾掙紮,痛苦在他體內無限次地疊加發酵。

當他被交給那幾個銀發的霍爾傭兵,丢進霍爾駐地後的山林時,他無比地期盼着野獸快點、再快點出現,一口咬斷他的脖子也好吃掉他的心髒也好,讓他快點、再快點地解脫。

宴會結束時,路西恩終于放過了客人們脆弱的神經,提起自己抵達維爾維德前就想好的正經事。

“勞倫斯?”他詢問地看向自己的管家先生,勞倫斯正在安排護衛把使用完畢的萊文弗納先生送去山林裏,又叫侍從收拾宴會廳。

勞倫斯躬身,一張嘴嗓音幹澀,險些失禮地咳嗽出聲。他終于明白了盧瑟斯殿下的說明手冊裏“情緒不太穩定”“不合心意就要鬧”是個什麽含義,但請原諒他沒有盧瑟斯殿下同款濾鏡,面對滿地血還能笑着說出“路西還是個小孩子嘛”的寵溺之詞。

作為同樣親眼看到路西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場面的目擊者,他的腦袋那時告訴他應該走上去接過刀別讓路西恩弄髒手才是最優解,但他的身體動彈不得冷汗直冒,被路西恩身上散發出的愉快情緒糾纏着難以呼吸。

這根本就不需要他提前鋪路,反而自己做得太多,可能也會變成“野獸分食”的那個。

“會議室已經布置好了。”他低聲道。

“嗯嗯,我就知道勞倫斯很能幹。”路西恩·誇誇群群主說道,又站起來邀請還有些魂不守舍的客人們,“既然時間還早,我們開個會吧。”

是的,開會。

執政官可是給路西恩捅了那——麽大(比劃)的簍子,路西恩一個沒能力的小廢物,當然只能邀請在座諸位老爺們一起開會,商讨如何解決這些問題了。

他沒追究萊文弗納從他那裏拿走的一大筆錢去了哪裏,也沒抓着萊文弗納跟誰一夥這樣的問題不放。這些事情如同禿頭腦袋上的虱子,又沒用,又會讓大家都面子難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怎麽,難道有人以為他嚷嚷開那筆錢進了莊園主們的庫房,他們就能老實把錢吐出來?

“但我是真的沒什麽錢了。”路西恩唉聲嘆氣,裝窮的一把好手,“之前來的路上買了一些糧食就花了好多錢,剩下的都給萊文弗納先生了。”

伊萊諾主祭立刻察覺到關鍵點,問:“您路上買了糧食?”

路西恩繼續愁眉苦臉,“在索維娜城的時候有位東行省的商人拜訪我,說今年維爾維德收成不好,大家都會吃不上飯,他可以低價賣給我一些糧食,我想着也不是很貴,就買了一些。”

因此他知道糧食的正常價格,才會一眼看出賬冊上的不正常之處。

但他沒說這件事,萊文弗納也就不知道——他垂頭喪氣,所有人卻知曉他是故意沒說。

路西恩像是試圖辯解自己為什麽沒說:“因為買的不多,東行省又遠,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送到,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所以我知道諸位先生願意賣出存糧才特別開心,沒想到是萊文弗納先生在騙我……”

他耷拉着眉眼,沮喪無比的樣子,“這個冬天大家都不好過,現在這個情況……就、我也不好意思讓大家白白拿出存糧,要不然我還是給陛下寫封信,本來我也經常寫信回去……一點糧食應該是可以要來的。”

“不!”諾伯子爵想也不想地開口,他已經看透這個新領主了,這根本就是個披着無辜外皮的惡毒瘋子,不擇手段的殘忍熊孩子——任由熊孩子撒潑,他們損失的只是一個執政官,一切還可以徐徐圖之,可要是引來了熊孩子背後撐腰的熊大人,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而且路西恩可是【經常】寫信回去,他們無法确定路西恩之前有沒有寫過信又寫了些什麽。那些本來應該在路西恩一來就谒見拜訪的禮節半點沒有,還要路西恩親自寫信請他們赴宴才得以見面的僭越張狂,或許在那位陛下眼中,就應該被開膛破肚野獸分食而死。

那麽他們這些活該被處死的失禮之人中,伊萊諾主祭屬于光明教會,安達西大法師有實力和魔法研究背書,只有他……也只可能是他,會被拎出來殺雞儆猴。

諾伯子爵的後背不知不覺被冷汗浸透,他強撐着露出個笑臉,“我們很願意拿出糧食救濟平民,這是積善德的好事,光明神會看在眼裏,賜予我們福報的。”

萊文弗納的那筆錢……看來得連本帶利地吐出來了。

路西恩卻還在裝模作樣的猶豫,“那是不是會給諸位添麻煩?”

“不不不!”諾伯子爵用眼神示意自己的附庸幫腔,“您看,他們不僅是您的子民,也生活在我的土地上,我救濟他們就是救濟我自己的土地,而且您還額外買了糧食給我們,反倒是我們在占便宜哩。”

“是呀!您真是太慷慨了!”諾伯子爵的附庸們不明就裏,但還是開口道,“我們都要感謝您才是!”

他們有些不情願,雖然說用萊文弗納那邊拿來的錢折成糧食再喂給下頭的平民,他們算下來不虧不賺,但進了庫房的錢就是自己的,怎麽都覺得心頭滴血。

路西恩被他們直白地捧了一通,懵懵地說:“原來是這樣啊……”

莊園主們趕忙點頭,又紛紛要自己承包自己的莊園,救濟自己土地上的平民,拍胸脯保證這個冬天不會有人凍死餓死,維爾維德土地上每個人都贊頌領主老爺的仁慈慷慨。

“這這、這真是,”路西恩臉頰泛紅連連擺手,嘴裏卻是固執得叫人吐血,“我還是覺得太虧待諸位了,是我輕信了萊文弗納先生,責任還是我來……”他咬了咬下唇,期期艾艾道,“不是說萊文弗納先生漲了稅嗎,那明年我就不收漲的稅了,當做我買糧食的錢,諸位看可以嗎?”

可以嗎……他們能說不可以嗎?

那筆多漲的稅本來都不該讓路西恩知道,就是他們偷偷漲了再自己交給自己的東西。

路西恩知道,他沒說破。

所以他們只能跟着點頭,假裝路西恩的表演天衣無縫。

路西恩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又道:“那……這些糧食可不可以都放在我這邊,由我安排怎麽處理。維爾維德是我的領地,我肯定不會像萊文弗納先生那樣,要是不肯相信我,我們可以拉鈎發誓。”

從路西恩嘴裏說出“拉鈎”這個詞就叫人十足害怕了,眼前仿佛還能看到腸子流了一地的血腥場面,他的話音未落就立刻被接起後續,大家争先恐後地表示自己非常相信他,願意把糧食交給他處置安排。

不提拉鈎,什麽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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