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境遷

随月生一行人走出靈堂的大門後便跟李律師分別,但他卻并不急着離開,而是熟門熟路地在陶家的後院中轉起了圈,姿态閑适地像是在逛自己家的後花園。

——不對,沒有“像”字。

陶知行的遺囑已經公布,翡翠扳指也好好地戴在他的大拇指上,雖然遺囑上寫着将陶家祖宅的所有權留給陶風澈,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座氣勢恢宏的大宅,已經是随月生的所有物了。

陶家的保镖是有數的,今天調了大批人手在山腳、正後兩門和靈堂值守,相對應的,在院內巡視的也就少了許多,等走到僻靜處時,跟在随月生身邊的手下終于開了口。

“随總,剛才會不會有些太高調了?”

開口的這人姓周,男性alpha,從畢業起就一直跟在随月生身邊給他當助理,算是他的心腹,是以随月生也并不瞞他:“我故意的。就是要這樣,才能讓那些蠢蠢欲動的家夥露出尾巴來。”

“可這樣一來,他們這次回去之後肯定會有所提防,我們接下來的那些安排都會比較難開展。不如您之後……”周助理有些為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随月生的脾氣有多差,以至于就連建議都只敢這麽拐彎抹角地提。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到了陶家的後門,随月生就像是看不見周遭站着的陶家保镖似的,定定地盯着外面那片曾經圍着栅欄的空地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太久沒回來了,可陶家看上去和十年前比起來居然沒怎麽變。這事倒算不上好壞,但實在是太容易讓他因此陷入久遠的回憶之中。

好在這裏還是拆掉了,讓他想起自己如今是二十七,而不是十七。

……拆了也好,省的陶風澈再去亂扒拉鵝玩。不過那次之後陶家應該是沒膽子再養鵝了,只是不知道陶風澈到底長記性沒。

随月生沉默地注視着一片空地,周助理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看一片空地看得那麽全神貫注,也不明白他在想什麽,更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嘆口氣,又搖搖頭笑了一下,但還是知趣地保持了沉默。

他之所以能脫穎而出,被随月生選中作為貼身助理,就是因為他知道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該他知道的事情不要好奇,即使看到了,也一律當做沒看見。

一行人均是屏氣凝神不敢打擾,只靜靜地等随月生自己回過神來。

好在他這次沒有走神很久。

不過片刻,随月生便收回視線,毫不留戀地轉身往陶家正門的方向走去。他突然一嗤:“好像我要是低調了,這群人就能乖乖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老老實實滾去吃草似的。”

“想要讓流着涎水的鬣狗學乖的方法,只有拔掉爪子,再敲掉獠牙這一種。”他狀似不經意地開口:“別忘了我到底為什麽回國。”

“是!”周助理趕忙低頭,再不敢多言。

···

與此同時,陶家餐廳。

今天用餐的人多了個趙嘉陽,餐桌上的菜色也随之變成了六菜一湯。廚房使盡了渾身解數,專門做了這兩叔侄喜歡的菜,可不管是誰都沒什麽胃口。

陶知行的遺囑讓人如鲠在喉,再好的美味佳肴也一樣味如嚼蠟。

陶風澈随便動了幾筷子,什麽味道都沒嘗出來,但還是逼着自己吃了個半飽,再轉頭一看,趙嘉陽也是沉着張臉,面前的飯菜都沒怎麽動。

不愧是老頭子,活着的時候在外叱咤風雲,回到家了就拍着桌子跟自己吵架;現在即便是橫死,也不讓人安生,搞了個這種遺囑出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陶風澈沒給趙嘉陽夾菜,放下筷子嘆了口氣:“叔叔,你今天晚上要在這邊住嗎?”

趙嘉陽被他打斷了沉思,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了,我等下還有別的事。”

陶風澈有點失望,但還是點點頭,沒繼續問下去。

飯後,趙嘉陽匆匆離去,陶家的傭人将碗筷收走,又将餐桌打掃幹淨,整個過程完全無聲,陶風澈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還是有點沒反應過來。

他之前一直忙着操辦父親的喪事,忙得像是個陀螺,如今突然一下子閑下來,簡直要被鋪天蓋地的孤寂所淹沒。陶家的宅子大得像是一座迷宮,而主宅三樓卧室的那扇門後面,是真的再也不會有人居住了。

随月生并不準備搬去陶知行曾經住過的房間,而是繼續住在他自己曾經住過的客房裏,但客房沒有配備獨立的書房,三樓的那間書房,肯定是要換一個新的主人了。

屬于陶知行的那個時代,終究是過去了。

……也不知道随月生到時候打算怎麽處置自己這個“前朝餘孽”,不過估計下場不會太好。畢竟先前在靈堂裏,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完全不打算再跟他有交集了似的。

陶風澈突然因為這個假設而感到了一陣煩躁,他皺了下眉,起身往門口走。

“少爺要出門嗎?”萬能管家神出鬼沒,“需要幫您叫司機嗎?現在外面不怎麽安全,還是多帶幾個保镖吧。”

陶風澈搖搖頭:“我去靶場,順便找個人去練武場等我。”

原來還是留在家裏啊。徐松笑眯眯地一點頭,掏出專用的聯絡設備按了幾個鍵。

陶風澈走到靶場時,飯後消食完畢,場內也一切準備就緒,他沉着張臉,站在五十米外,掏出手槍對着靶子開始不斷點射。旁邊的電子計分器飛速報數,他理都沒理,一刻不停地打完了一百發子彈才終于停手。

9.1mm口徑的手槍後坐力極大,一刻不停地打完一百發對陶風澈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他把槍擱在桌上,沉默地活動了一下被震得發麻的手腕和酸脹的肩。

“少爺,八十三個十環,剩下十七個都在九點五環到九點九環之間。”旁邊站着的人趕緊拍馬屁,“幾天不見,少爺的槍法又精準了不少。”

“恩。”陶風澈點點頭,沒什麽反應。

他八歲那年跟着随月生一起來靶場,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碰槍,他打了個可憐兮兮的三環,随月生卻是已經能打到九環之內了,真是天生的槍械天才。

他又想起來幾個小時前,後者跳過瞄準,直接點射孫老胸口白花的那一槍。如果換做陶風澈來,他自問自己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

這人的槍法簡直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如果有可能,真想跟他一起來靶場再比試比試啊。

這個念頭很是突兀,剛一冒頭便被陶風澈死死地壓回了心底——比什麽比,這人現在活像是不認識自己了一樣,可明明小時候還一直在一起玩。

……也有可能只是自己拿他當玩伴。或許對于随月生來說,陪自己玩耍只不過是陶知行交代下來的一個任務,要不然,他也不會走得那麽毫無留戀。

十年來,這人完全銷聲匿跡,連一句話都沒帶給自己。

陶風澈突然洩氣,一言不發地去了位于一樓的練武場,開始跟早早等候在此的保镖對練。

畢竟還是少年人,陶風澈的體格和久經訓練的保镖相比還是纖細不少。對練時不論身份,保镖雖然沒下死手,但也沒放水,陶風澈被他虐了一整個晚上,終于成功用巧勁把對方撂倒在地。

“不來了。”陶風澈擺擺手,氣喘籲籲地擦了擦都快流到眼睛裏的汗。

他整個人仿佛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保镖有些擔心:“要叫醫生來嗎?”

“犯不着,你又沒下死手。”陶風澈滿不在乎地搖搖頭,往住宅走了。

激烈運動之後,陶風澈的注意力已經完全集中在酸脹的肌肉上了,腦子裏的雜亂思緒一掃而空。終于達到目的的陶風澈顯得放松不少,簡單洗漱後便上了床。

自從得知陶知行出事,他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如今整個人被松軟蓬松的床鋪所包裹,和靠着棺椁的觸感比起來,簡直像是躺在一朵雲上。

陶風澈瞬間松懈下來,幾乎是剛合上眼便飛速進入了夢鄉。

可他卻并沒能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樣一夜好夢。半夜三點,陶風澈渾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他呼吸急促,心髒狂跳,靠在床頭好一會兒才終于緩過勁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天裏遇見随月生,又情緒起伏過大,導致日有所思一夜有所夢,他今晚的夢境全都跟随月生有關。但卻不是什麽好夢。

在他今晚的夢裏,随月生不斷重複着各種光怪陸離的死法,唯一的共同點是死狀凄慘,血肉模糊,幾乎不成人形。而到了最後的那一次,陶風澈只記得有一個殺人狂魔追着他們倆一路猛跑,将随月生鋸成一灘肉泥之後,終于将電鋸對準了陶風澈。

看着不斷滾動的鋒利鋸齒在自己眼前不斷放大,可自己卻像是被膠水死死黏在原地一樣動彈不得,這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陶風澈不自覺地動動手腳,确認自己已經成功回到現實,且四肢俱在,肉體完好無損後,才翻身下床去衛生間洗了把臉。

拿着毛巾擦拭臉上水珠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很多年以前,随月生還在陶家的時候,他也是做過噩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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