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就像一陣春風吹入池塘,呂嚣整個人抖動起來,面色慘白,往後噔噔地連退了七八步,勉強立住身子,胸口劇烈起伏。

“你、你再說一遍!”

“弓長張,神采飛揚的揚。張揚!”

呂嚣每往後退一步,張揚就往前進一步,直到兩人面對面,呼吸相聞。黑漆漆的眼眸深不見底,望着呂嚣,一字一句地又說了遍。

“我是胖子,我回來了。”

赫赫!

呂嚣粗重喘氣。

“呂嚣張,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呂嚣突然動了。一腳踹翻地上的奶茶,白球鞋重重地踢中張揚伸出來的那只大手。

張揚退了半步,揚起的灰塵便撲上他的臉。

呂嚣惡狠狠地咬牙冷笑一聲。“我.操.尼瑪!”

呂嚣轉身就跑。

張揚靜靜地擡起眼,望着在風中瘋狂奔跑的少年身影。春風和煦,暖融融地照亮少年身上的白襯衫,黑發在風中依稀仍殘餘洗發水清新的香味。

張揚收回手,湊到鼻尖,輕輕嗅了嗅。

【呂嚣張慌了。】

【慌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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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兩個人格再次吵架。

【應該追上去,不能讓他就這麽逃了。】

【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子,才十八歲,別太逼他。】

墨鏡後的眼眸眯起,牢牢地釘死呂嚣落荒而逃的背影。

張揚單手抄兜,勾唇一笑。

和他玩捉迷藏?呵!

張揚重新又将墨鏡架在鼻梁上,吹了聲口哨,手插褲兜,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

呂嚣奔跑的身影,就像一只漂亮的小白兔,受了驚,倉惶地在草叢間蹦跶逃生。

而一身銀灰色西裝在陽光下行走的張揚則是那只獵鷹。獵鷹太兇猛,哪怕是不出聲,也令人感到後背傳來熾熱到壓迫呼吸的視線。

呂嚣跑了足有半個小時,始終擺脫不了張揚,後背心都快被那雙眼睛點燃了。他拐進荷塘後頭,雙手按在膝蓋,呼呼地喘着粗氣。

操!陰魂不散。

背後傳來皮鞋踩過青草坪的窸窣聲。張揚果然又跟上了。

呂嚣擡手抹掉額頭掉下來的汗珠,沒好氣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給老子滾遠點!”

張揚邁動兩條長腿走到他面前,大手輕輕拍了拍呂嚣不斷起伏的後背,口吻越發淡漠。

“你既然能夠重生,想必也見到了主系統。”

“我什麽都不知道!”呂嚣大口喘氣,轉過臉艱難地看着張揚,咽了口唾沫。“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否定的太蒼白,臉色也太蒼白,花瓣般的嘴唇不斷哆嗦。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更騙不到張揚。

張揚就着拍背的姿勢,修長手指噠噠地有節奏地輕彈,像是在演奏一首鋼琴曲。

“他放你回來,與你談了什麽條件?”

呂嚣惶恐地望着他,呼吸一窒。

忽然想起主系統曾經說,張揚也是主系統之一,不過是一段數據。是來自第十五區的消除者!

原本清澈見底的桃花眼突然轉為血紅,呂嚣望着張揚,用看殺父仇人那樣的眼神死死瞪着他。

“當年我爸是不是你殺的?”

張揚一愣,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些陳年舊事。

“說!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張揚低頭點燃一根雪茄,開了口,神色淡淡。“那次執行任務的,是第二十一區的新手。”

作為主系統的數據體,張揚見慣了原生世界裏紙片人的生死。語氣平靜的很。

“消除者等級森嚴,一般執行這種文明程度的原生世界任務,都是由新兵擔任。”

嘭!

呂嚣拼盡了全身力氣,從下往上狠狠地揍了張揚下巴一拳。聲嘶力竭地吼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們高高在上,就可以草菅人命?”

“那并不是……”

嘭!又一拳頭,打歪了張揚半邊臉。

張揚索性不再說話,掐滅了煙蒂,沉默下來。任由呂嚣一拳接一拳地揮來,嘴角滲血,鼻梁骨裏也有點疼。但是正在揍他的呂嚣看起來并沒消除憤怒,反倒越揍他,越傷心。

直到最後無力的癱在地上,再次手按膝蓋,花瓣般的殷紅唇抖了半天,眼角突然掉下淚來。

只有一滴淚,緩緩地沿着清澈見底的桃花眼底掉落。就像是野外鮮花盛開,花蕊內多了滴夜露。少年皮膚白皙,沾了淚的臉,也像花朵般嬌嫩。

張揚俯身湊近,舌尖輕探,将那滴鹹苦的淚吻幹。

然後不顧呂嚣掙紮,強行将少年摁入懷內,緊緊地抱住他。呂嚣拳頭拼命捶打在他胸口,嶄新的銀灰色西裝又被揉得一塌糊塗。但是這一次,張揚分明聽見了胸腔內自己的心跳聲,一聲聲,沉默而又有力。

與他作為系統數據時截然不同。與他作為出沒暗夜的消除者時,也截然不同。心跳聲鮮活,張揚覺得自己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你想知道你爸是怎麽死的?好,我告訴你。”

墨鏡後的瞳孔一瞬間變得漠然,仿佛又再次看到了在呂嚣九歲那年的暗巷。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張揚作為教官,帶着一群21區的消除者新兵,闖入一條偏僻暗巷。幾個手忙腳亂的新兵在獵殺了穿書者後,居然擅作主張,打算将穿書者的孩子一并抹殺。

在系統規則裏,這是一片灰色地帶。

即便在主系統內部,有關于是否要消除穿書者們的聯帶關系也一直争執不休。各種聲音都有,在野派認為,穿書者該殺,但是他們留下的子孫既然在原生世界已經落地生根,就該有生存下去的權利。執政的滅絕派則認為,所有穿書者存在過的痕跡,包括對于未來的影響都必須一并抹殺。

張揚帶着這群新兵執行任務時,規則還沒定論。這個孩子可有可無。何況張揚已經很多年沒有幹過這種親自消除的活了!

于是他沉默的站在樓下,整個人溶入暗夜陰影下,手插褲兜,揚起臉。窗簾被掀開那一瞬,男孩兒緊貼玻璃的臉突然現出微弱的光。

一雙因為過度驚懼而瞪大的桃花眼,水果般新鮮,臉色煞白。

不知為什麽,就是那一眼短促的0.01秒的對視,男孩兒甚至沒能看見他。張揚瞬息間便奔入樓上,一腳踹翻已經撲向呂嚣的消除者新兵,單手抄起,将還是男孩兒的呂嚣抱在懷裏,冷冷的丢下一句。

“這件事到此為止。”

那夜的記憶,對于呂嚣來說,想必早已模糊。畢竟他闖入時,呂嚣已經因為極度驚恐而陷入昏迷。

他将呂嚣帶入其父生前好友家門口,以一種委托者的身份,囑托那家人好好善待呂嚣。再之後,他又奔波各項訓練新兵的任務中,一別三年。

兩人再次見面,是在呂嚣12歲那年的聖誕節。呂嚣已經不認得他了。

他撐着雨傘,在黑暗雨夜的盡頭,靜靜地看着呂嚣。12歲的呂嚣趴在玻璃櫥窗前,白皙側臉壓在六棱雪花旁,渴望地注視櫥窗內琳琅滿目的聖誕禮物發呆。雨水啪啪地落在商店篷布,偶爾有那麽一兩滴,濺在呂嚣身上。

12歲的呂嚣被他托付的那戶人家趕出門,又成為孤兒院裏的孩子。沒人要呂嚣,所以別的孩子都有聖誕禮物,唯獨呂嚣沒有。

張揚沉默片刻,轉身去隔壁買了一朵水晶花,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了呂嚣。

這戲劇性的相逢,一幕又一幕,一直都只是他一個人的記憶。

張揚頓住口。他不想告訴呂嚣這些,不為什麽,他覺得羞恥。

【老子讓你不要裝逼,這些事兒早告訴他不就完了!】

這次內心響起争執聲的時候,低音炮難得沒再反駁胖子。胖子繼續憤憤地大聲咒罵。

【說起來,都是你上回出了個馊主意!早知道人人都愛帥哥,老子上回就不該扮作胖子。】

【人人都愛皮囊。可如果他只是因為這具皮囊而愛上你,你……願意嗎?】

低音炮語音低沉。

胖子突然啞口無言,也沉默了。

張揚垂下眼,注視伏在他懷裏的呂嚣。趁他恍神的功夫,呂嚣又再次不安分地推開他,擡手抹幹了眼淚,站在他對面。

眼下的呂嚣已經18歲,哦不,加上前世他活到25歲,如今的呂嚣心理年齡至少應該有40多歲。雖然對于張揚來說還是太過年輕,但到底已經成年,有些話,他可以與他說個清楚。

張揚擡起手背,抹了下嘴角被呂嚣揍出來的血跡。然後擡手,遞到呂嚣眼皮底下,把鮮紅血跡遞給他看,勾唇笑了笑。

“怎麽樣,咱倆談談?”

“談什麽?”呂嚣有些遲疑。

“談一談你想知道的,有關于你爸的死亡。以及,如今為什麽我叫Young……還有那晚,酒店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張揚突然湊近,解下脖子上的條紋領帶,緩緩地束住呂嚣不斷顫抖的雙手。

俯身,惡劣的笑了一聲。

“呂嚣張,你欠老子的,多到你一輩子都還不完。”

呂嚣驚訝地瞪大雙眼。

摘下墨鏡的張揚看起來格外有壓迫感,高大身軀下傾。然後他輕輕拽動束住呂嚣雙手的領帶,勾唇。聲音沙啞,低音炮般迷人。

“所以……賣身給我吧,呂嚣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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