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破廟大火

李元冷眼看着,他手腕抖得不成樣,強撐着牆柱勉強站立。

他餓了幾日又一直被捆着,這會手上沒有力氣,不然方才也不會只砸一下。

他膽小。

他得确保這人死了,才敢放心。

小姑娘抖着手連砸數下,李元見程班主徹底不動了,開口道:“夠了。”那小姑娘這才扔開磚頭,和妹妹抱在一處哭出聲來,兩人皆是一身狼狽。

地上滿是血,是誰的已分不清,程班主躺在那額角開了一個洞,血融進地上泥土裏。他的小包袱丢在一旁不遠處,之前為逃命塞得滿,黃銅小佛露出一角,金佛蓮花法座立在血泊中。

李元臉色青白,臉頰那濺了血,看起來也沒好到哪裏,他喘了一聲,努力讓聲音清楚一些:“這裏并不安全,木床上還有一個包袱,裏頭有幾件黑袍,你們一邊穿上一邊聽我說。”

那兩個小姑娘也不傻,事情發生突然,但她們敢還手就已證明有幾分膽量。

木床上果然和李元說的一樣,有幾件黑袍,程班主和程三幾人在這裏做了老巢,夜裏出沒的時候多,黑袍也多備了幾件。

姐妹兩個換上衣服,姐姐剛才拿磚頭砸人的力氣用完,此刻手有些發抖,盤扣系不好,妹妹過去給她一顆顆扣好,幫着穿戴好了,這才去換自己的。程班主這裏的黑袍都是給男人穿的,小女孩穿着衣擺拖地,她們卷起來纏在腰上又拿繩子捆緊,露出的褲腳和鞋子因為沾了泥土,顏色遮住了些,也不怎麽顯眼。

“抓你們的人叫程三,他還有幾個幫手,那些個子高大,若是來了我們絕對跑不了。”李元啞着嗓子道,“你們趁現在快走,順着破廟後門出去,有一條下山的小路,順着一直走就能瞧見河,藏好了,路上瞧見任何人也不要冒頭。進城之後,運氣好在城門口就能遇到官兵,遇不到也不要在碼頭停,一直走,如果記得自己家在哪,就回家去,如果不記得了……就往西邊去找青河白府,求一位叫謝璟的幫忙。”

兩姐妹認真聽着,等他說完就道:“我們一起走。”

李元搖搖頭:“我腿斷了,走不了。”

他的腿從被抓來的時候就被打斷了一條,現在能站着,完全是在硬撐着一口氣,如果倒下,一時半會想再爬起來都夠嗆。

李元從懷裏掏了一個火折子給她們,叮囑道:“你們出去,把院子裏的枯樹點着,那裏隔着一道青磚矮牆,一時半會燒不到這邊,但多少有個動靜,能讓巡山的人看到去報個信。”

姐妹兩個接過,還想扶他一起走。

李元額上冒出一層冷汗,又急又怒:“如果想救我,就趕緊走!”

姐妹兩個這才放開手,姐姐咬唇道:“你等着,我們去報官!”

兩人走了幾步,其中一個又折返回來,看頭發被抓亂的樣子能辨認出是方才那個妹妹,她一言不發,給李元磕了一個頭,這才跑去追趕姐姐。

李元稍稍愣神,他這輩子卑躬屈膝慣了,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感激他。

胸口那裏有點熱。

又有點酸。

外頭院子裏燃起了火,火星子沾到枯樹上一時間蹿得老高,發出“噼噼剝剝”的聲響。

火光晃動,映得室內忽明忽暗,嗆人的氣味和濃煙隔着牆傳來,熱得驚人。

李元被頭發遮住的臉上肌肉抖動,扭曲幾分,之後歸于一種古怪的平靜,他不再激烈掙紮,而是積攢力氣,半垂着的眼眸遮住裏面湧動的黑色。

他一點點往前挪,走近那個小包袱。

咬牙扛着劇痛去撿那個包袱,一只手腕上還纏着未完全散開的麻繩,血浸透麻繩,已經和傷口凝在一處——他攥着碎瓷片一點點磨開繩子,也磨開了相鄰的血肉。

手快碰到包袱的時候,終是傷了的腿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李元抖着手把小包袱抓過來,也不管裏頭的金銀細軟,扒拉開那些只找那一尊黃銅小佛,小心擦去佛像身上的血污,寶貝似的攏在懷裏。

外頭火光四起。

李元躺在那,半晌沒動。

外頭忽然有人聲喧嘩。

有人救火,有人在大聲喊着什麽,逐一找過來。廂房木門陳舊失修,被撞了兩三次就掉了半扇,緊跟着就有幾道身影沖進來,為首的人舉着火把往四下照了一圈,大步往這裏來,喊了他名字。

李元耳中嗡鳴,聽不真切他在說什麽,只瞪大眼睛看着那人,熱淚盈眶。

是謝璟。

謝璟來救他了……!

一個時辰前他還在拼命向人求救,但凡看到一個人影都不肯放過,但現在見了謝璟,反而發不出聲了。他喉嚨啞了,被火氣和幹渴弄得只發出幾聲粗啞聲音,連喊一聲都艱難,只撲騰着往那邊爬。

李元努力仰頭看他,睜着眼睛流淚。

謝璟走近了,看了一眼程班主那邊,跟身後跟來的人說了一句“請官府的人過來”,随即又蹲下身來去檢查李元的情況,其餘都是皮外傷,只腿傷得重,右小腿那被打斷了骨頭,整個都歪了,拖在地上。

謝璟拿樹枝給他捆上,勉強固定,找了人背他出去。

李元被送到馬車上,謝璟很快也上了車,外頭有火把打着,很快送了他們下山。

這次的火光沒有再讓李元害怕,他半躺在那,從懷裏拿出黃銅小佛遞給謝璟,他喉嚨已經被熏啞了,講不太出話。

謝璟給他遞了水袋,車裏暗,等到接過李元手裏的東西才帶了幾分驚訝:“這是我賣給當鋪的小金佛?你從哪裏找到的,程班主拿了?”

李元點點頭,啞聲道:“是。”

不用他再多講什麽,謝璟就已明白事情經過。

謝璟臉色沉下來,半晌沒有講話。

李元喝了水,抿了抿唇,顫着聲音道:“我,我沒有,害姥姥。那日你被打……不是我……”

謝璟道:“我知道不是你,若你夠那麽狠,也不會落得現在這個下場。”他擰着眉,面沉如水,“我只是怪自己沒有早些想到。”

李元捏緊了自己的腿,借着痛楚給自己力氣,努力問道:“我給你的那三個銅板,你做什麽了?”

“買了一張芝麻燒餅。”

“你救了我,不止一回。”李元眼裏含着熱淚,忍住哽咽,“早就夠那張餅子的恩情,謝璟,你不欠我什麽。”

謝璟沒說話。

李元又道:“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留着我沒什麽用,這些天我也想過,這次回去之後,我就走。”

過了一陣,謝璟道:“不用對我有用,活着,對得起自己就足夠。”

李元被謝璟送回寇姥姥住處養傷,還是原本的那個小單間。

他這次傷得重,需要将養兩三個月才能下床走動,原本大夫還怕他夜裏發高燒落下什麽毛病,給留了幾服藥,但李元命硬,硬是挺過來了。他身上的皮肉傷也好得很快,等幾日臉上退去淤青痕跡,又是之前那個細胳膊細腿的單薄模樣。

謝璟這幾日在外跑動,一直沒能回家。

程班主的事兒鬧得大,連九爺都驚動了,特意從黑河回來了一趟。

程班主的那個幹兒子程三,同夥并不止一人,而是足有五六個。他們占了山上的破廟,從四處掠劫幼子,有些是乞兒,有些是好人家的孩子,被賣出去的具體不知有多少,光從破廟裏挖出的屍骨就有十餘數,其中包含程三本人的。

當地官員年初的時候就被省府督察發了電報,讓他們黑河剿匪,如今兢兢業業在黑河圍剿了小半年已頗見成效,誰成想青河縣又出了這麽一幫匪徒。

謝璟那日派人盯梢,一跟丢了人,轉身就報了官。

青河縣的官員一聽是白家的人哪裏敢怠慢,連夜帶兵上山剿匪,那夥人本就是些拐子,與打家劫舍的麻匪不同,很快全都拿下。

九爺去處理官面上的事,謝璟抽了點時間,回了趟家。

東邊小廂房。

李元正在陪着寇姥姥一起打絡子,瞧見謝璟進來擡頭看着他,想說什麽。

謝璟先開口:“姥姥,您幫我做碗炝鍋面,我早上跟着九爺去當差,出來的急,只喝了兩口水。”

寇姥姥一聽立刻就去了,謝璟最愛吃她做的白菜炝鍋面。

等老人走了,謝璟道:“程三死了,程班主倒是還活着,但搬下山之後神志不清,勉強吊着一口氣罷了,估計也審問不出什麽話。九爺說你的腿還傷着,讓那邊寬限兩日,到時候找你去問話有什麽就說什麽,戲班裏那些孩子也救出來了,說辭都差不多,已做了筆錄。”

李元點點頭,開口想說話,謝璟遞了一份東西給他打斷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在我這賬不是這麽算的。人快餓死的時候,那一張餅是救命糧,你當初給我一張餅,我還你一份兒吃飯的本事,這樣才公平。”

李元愣了下,低頭去看謝璟遞過來的,那是一套夥計穿的藍色粗布褂子,還有一份兒契書,他只看了立契人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上頭寫的是寇姥姥。

謝璟道:“姥姥是個閑不住的人,我也不想一直把她養在家裏悶出病來,正好手裏有點閑錢,打算做點小買賣。我雇你當夥計,或者叫賬房也行,姥姥不識字,你多替她看着點,賺多賺少說不好但總歸不會餓着你,飯管飽。”說完又補充道,“若是有什麽不會的盡管來問我。”

他跟在九爺身邊多年,抽空幫着管理一間小鋪子并不是難事,夥計、把式、賬房,他當初都跑過,業務熟練。

李元傻愣愣看了那張紙半天,擡手使勁抹了一把泛紅的眼睛。

他按謝璟說的,在上頭認真簽了名字,按了手印。

直到此刻,他才覺得手腕一輕,往日那根束縛他的枷鎖全部都解開了。

他手腕上還纏着白紗布,很疼,但也很痛快。

他借着這份兒疼,敞開哭了一場。

這是他最後一次哭,往後的日子,再也不會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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