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煉獄

那是一個及其平常的一天。

平常得如同每一個照常的日出日落,那天日頭甚至好得很,一點兒都沒有異樣的氣息,顧清寧回憶起那天的時候,仍舊可以聞得到院中青草曬出的芬芳氣息。

當時顧清寧還不知道,他的一生将在這一日發生了徹頭徹尾的巨大改變。

那段時間裏,顧清寧早已許久沒去太r監了,顧老太傅被罷黜,他如何還能再去,更可況,自打聖上的罷黜旨意一下,但凡他出門,遇見的都是幸災樂禍或是好奇探究的目光,更有甚者,強拉了他去,趁機輕薄作弄的也有。

顧清寧連門都不敢出了。

所幸肅宗仁慈,念着顧府數十年的清貴,留了他們的宅子,好歹是存了他們的生機。

可是這無法阻止住顧清寧對于來日的無助。

顧老太傅生平及其節儉,更非是那等斂財之輩,所得俸銀不僅田地都無置辦,連着府上的莊子也都沒有,這些年間還開設了諸多書院,供給那些沒有家底的貧苦孩子r識,這般長久下來,等顧清寧盤算起來,竟發現除了一個宅院及府上的家當,竟無多少盈餘。

顧清寧對着賬本毫無頭緒,但還是看得懂府裏的捉襟見肘。

如今,他們根本養不了這般大的一個宅院,顧清寧便自作主張,遣散了府裏的下人,并托了做媒介的二爺,将這院子給托賣出去。

人人皆知顧老太傅是被罷黜的,都道這太傅府上的風水不好,故而價款給的并不好,比起常日還不足五成,可顧清寧着實是沒辦法了,顧老太傅整日醉酒,根本顧不了家裏,他也看不得他那清高的父親為了這些柴米油鹽而愁苦。

故而,連價錢的概念都不太通曉的顧清寧,只能戰戰兢兢地操持着他的家。

他雖然才十五歲,他雖然一無是處,但是顧府只有他了,他必須擔負起這個重責。

府上值錢的家當多多少少也變賣的差不多了,本就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但因為實在是太缺錢了,故而顧清寧還是很認真地計較着這些锱铢。

對于來日,他根本還沒打算好,便早已被推上了浪尖。

在府裏的最後一晚,顧清寧将父親安頓後,便去城西那邊去交房契,順便去二爺那裏将餘款給拿回來,明日他們便要離開京城了,雖說這裏他們祖祖輩輩生活了幾近百年,但離開并沒有那般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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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寧記得出門的時候他還特地回首看了看他這座即将轉手他人的宅院,他出生在此,成長在此,那門柱上還有他兒時調皮,用小石子刮的痕跡。

往事歷歷在目,心間頓時泛起了一股惆悵。

商人無信,知道顧清寧急需用錢,故而又拿捏着諸般難題去卡他,顧清寧又急又氣,又拿他沒有辦法,只能再度妥協,等他将那些為數不多的餘款拿回來時,他看着那黑洞洞的大門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在那二爺那裏耽誤了許久,此刻天已黑透,可府裏一點兒燈火也沒有。

顧清寧心頭慌張起來,立刻提了腳勁往裏面去了。

剛進內院鼻尖一股濃重的血腥氣,顧清寧心裏更是慌亂起來,他摸黑走了進去,然後看見黎叔滿臉滿身的血腥從裏面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他臉上帶了極度的驚恐與慌張,一見顧清寧回來,哭叫了起來:

“老爺……老爺被殺了!”

顧清寧腦中霎時空白,手腳發涼,他沖了進去,屋內黑漆漆的,借着月色,依稀可以看見地上一個模糊的身影。

顧清寧秉着呼吸過去了,連嘴唇都顫抖起來,

“……爹……”

他發現他緊張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一點點的氣音。

蹲了下去,輕輕地将顧老太傅摟在懷裏,身上一涼,他的衣擺一下子便被黏糊糊的汁液浸透,顧清寧想不到一個人居然可以流那麽多血,好似流不完似得。

顧清寧快不能呼吸了,他膽戰心驚地輕輕地喚他,似乎生怕他大點聲音便會吓到他爹似得,顧老太傅嘴巴在顫抖着要說什麽,顧清寧哇的一聲哭出來,很快他便死死哽住,将耳朵貼在他的嘴唇那裏,可是他聽不懂,他一點也聽不懂他的父親在講什麽。

最後,顧老太傅以一種無限悲哀與憐憫的眼神看着顧清寧,溘然長逝。

哀嚎刺破平靜的夜空。

顧清寧瘋狂地哭叫。

他不應該的,他為何要出門,為何不陪着他,他為何要去招惹那個他本就不應該招惹的人。

黎叔捂着胸口努力地跪爬着進來了,一下子撲在老主人的身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即便心間有着那樣的意識,可當從黎叔口中證實時,顧清寧依舊是接受不了。

“是蕭玄衍!他府上的養的燕雲三煞便是化成灰老子也認得!”

黎叔胸口的傷口在流血,但是憤怒使得他一點兒都不知道痛,他淚流滿面,喃喃自語,

“為何老奴那般沒用!為何眼睜睜地看着老爺葬身刀下卻無能為力,若非我尚有一點龜息的本事,躺在地上裝死,根本活不了見到少爺了……我的老爺!”

顧清寧一直哭一直哭。

深夜,無盡的悲涼彌漫開來。

顧清寧在地上抱着他的父親呆呆地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收房的二爺喜滋滋地進來的時候,見到眼前的情狀,幾乎是恐懼尖叫着離開了。

似乎被那尖叫聲吵到了,顧清寧才突然有了點意識,他低頭去看他的父親。

他爹脖頸上三個深深的口子,血肉模糊,幾乎可以看見那白色的喉骨,顧清寧張張嘴巴,可他哭了一夜了,如今再怎麽也哭不出來了。

他在想,他的父親一輩子為國為民,甚至為了朝局的安穩,不惜犧牲了自己孩兒的安全去換求南朝的安穩,他是如此忠君愛國的儒r大家,怎麽會就這麽死了。

屋外一陣喧嘩,很快便有衙役從府門外沖了進來,将顧清寧與黎叔帶走。

顧清寧死死地抱住顧老太傅不肯撒手,可是他哪裏敵得過幾個壯漢,身負重傷的黎叔更不是他們的對手。

顧清寧被帶入大牢裏關押着,他哭他求,可是沒有人來理會他,他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他不知道他爹的屍首被帶去了哪裏,他也不知道黎叔被關押在了什麽地方。

他像一只絕望的熱鍋上的螞蟻,無能為力,只能團團轉。

等到顧清寧被放出來時,這一場太傅府上的風波早已風平浪靜。

不過是皇帝黃底黑字的枉顧君恩,畏罪自盡這八個字。

黎叔也很快被放了出來,他身上的傷烙下了病根,每到了變天的時節,便疼得厲害,主仆二人,至此相依為命。

顧清寧回了自己的太傅府,發現那兒早已被官府查封,顧清寧不斷的哭,從小到大,窩囊廢如他,遇着難題,除了哭他沒有任何的法子。

他試過擊鼓鳴冤,可堂上的府尹一見到是他便如同看見了鬼似的,直接讓衙役拉了下去。

去找熟識的人,要不便是閉門不見,要不說不到幾句,那淫邪的目光便表露無疑。

顧清寧知道,這天下早已被那人給掌握在他手裏,除了自己,沒有人會去給顧老太傅明冤。

打定主意的那天,顧清寧偷偷地從一處隐蔽的角落翻進自己的家裏,漫無目的的走,他進了父親的房間,看見那空蕩蕩的落滿灰塵的屋子,麻木許久的心間終于有了一點知覺。

站在那案幾上,顧清寧在那古樸的書架上找到了幾卷書卷。

其中一幅畫上一個小兒憨态可掬,正抓着一個香囊樂不可支,落款寫了幾個隽永的小楷,

“丁酉年蒲月吾兒抓周存念”

當年周歲抓周,顧老太傅擺滿了許多文房四寶放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等着他抓,可是他偏偏繞到最遠處,去抓了一個香囊,顧老太傅當場黑了臉,如今,顧清寧知道,即便當時抓周不甚合他的意,即便後來他是完全悖逆了他爹所有的人生願景,但他始終是他爹心頭上的最珍惜的明珠。

這樣的父親,死了。

他躲在顧老太傅的卧房內,一遍遍地去看他爹的手跡,一遍遍去回味那些原本索然無味,如今卻難能可貴的相處的時光。

顧清寧一邊哭,一邊看。

眼淚好像都流不盡似得。

以前他也很愛哭,因為每個人都會來安慰他,可是如今卻沒人了,今年的眼淚好似也特別多,落在唇邊嘗起來也特別苦。

那個寒冷得哈一口氣都會結冰的冬日,他找上了梁王,跪在他面前,“小人走投無路,還望王爺收容。”

那一雙教他騎馬射獵、教他兵法戰術的大手,不再有溫情,不再有任何的愛護,只是輕佻地捏了他的下巴,眼中是冰冷的嘲諷與譏笑。

打橫抱起了他,梁王朝着寝宮走去。

十五歲的顧清寧埋葬了所有的記憶,封存了那些永遠不會再有的溫情,親手将自己推進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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