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離別

顧清寧醒來的時候便看見墨荷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還有緊緊抓着他手的趙穆,他雙目紅赤,下巴泛着青黑,有點潦倒的模樣。

見着他醒來,趙穆摸了摸他的額頭,朝他笑了笑,帶着苦澀,

“阿寧,我都知道了。”

顧清寧臉上有些迷茫,看了看趙穆,又看了看墨荷,漸漸地他眼睛開始明晰起來,巨大的驚恐襲來,還沒來得及躲進被子裏面,趙穆緊緊将他抱住了。

“阿寧,別怕。”

顧清寧死死咬住下唇,可擋不住自己那廉價的眼淚。

他渾身不斷的抖,緊緊地抓着趙穆的衣襟,可恁是這般也抵消不了心中無止境的恐慌。

墨荷好容易止住的淚水也下來了,她也抱住他的腿,嗚嗚的哭。

一整夜,二人便這麽抱着顧清寧,直到他漸漸的安靜下來,複又進入那半昏半睡的境地。

接下來的日子裏,顧清寧總是這麽昏昏沉沉的。

昏睡的時候還好,醒來的時候渾身皆是難受的,卻連吐的氣力都沒有,吃不下東西,墨荷只能花了百般的心思,用了小廚房做了許多湯湯水水,好歹是算吃了點。

趙穆稱病休沐在府裏,寸步不離地陪了顧清寧兩天兩夜。

在一個顧清寧看上去還算緩和的夜裏。

趙穆端給他一碗黑黝黝的湯汁,顧清寧呆滞的眼光終于有了點異樣,他怔怔地看着趙穆。

趙穆柔聲道:“這藥不苦,大夫加了甘草與饴糖。”

指尖緊緊掐進身下的被褥裏,顧清寧眼裏閃爍不定,趙穆如同哄慰一個幼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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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睛,一口氣喝了它,便什麽都過去了。”

那碗藥愈靠愈近,顧清寧已經聞到了藥材獨有的微微的苦澀氣息,燈火在那黝黑的藥湯裏閃爍着晶瑩的光。

“這藥……”

顧清寧看着趙穆,嘴唇有些顫抖,

趙穆心間痛楚,“這是助眠的。”

又催促道:“阿寧聽話,快喝了他。”

耳邊的聲音如同往日裏二人的相處時光,充滿着寵溺與疼愛,可若細細聽起來,其間的苦澀無以言表。

在那青瓷碗碰到嘴唇的一剎那,顧清寧心間一凜,不知哪裏來的氣力,雙手重重一推,房間裏沉悶的一聲碎裂聲,地上已然潑了一道暗灰的痕跡。

看着那碎裂的碗,顧清寧如同做錯了事情一般,他手足無措,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趙穆緊緊閉上了眼睛,臉上痛苦不已,再睜眼時已然一片痛苦的清明,

“你終究還是……”

趙穆言語滞澀,他突然捧過顧清寧的臉,“不,告訴我,你恨他!”

趙穆的說的每一個字都在他心間都猶如烙鐵一般落下,顧清寧死死閉上了眼睛,淚水如同泉湧,不肯回應他。

他對于這個世間,從來就是錯誤的,害人害己,終究讓彼此都不會好過。

終于等到顧清寧閉眼睡去,墨荷被帶進了另一個院子,等侍衛退下,墨荷便看見趙穆正負手背對着她站着。

那身影看過去竟有一番形單影只的意味出來,

“我想聽聽你們這三年是怎麽過的。”

墨荷愣了愣,随即眼中有了黯然。

這三年,原本她以為她看得懂的,可如今卻看不懂了。

三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她家的少爺,當時他正拿了赤練鞭出門教訓那得寵的花姬的婢女,只因她說了一句“還真當自己是太傅公子,如今不也一樣被人養在府上。”人言不由人控,這種事情自是多得是,少爺偏偏因着這些到處得罪人,那樣壞脾氣的人,原本有着那般的美貌,若是軟一點,定是能過得很好的。

墨荷原本也看不得他這幅心胸狹隘的模樣,可有一次看見了他躲在暗處偷偷的哭,她心裏不知怎麽的就有了一點軟,就因為這一點軟,她追随着他,直至如今。

他周圍的一切墨荷全然看不懂,梁王又似寵他,又似生疏,她完全猜不中上位者的心思,但是讓她震驚得是汐溪別院的幾個月。

梁王好似換了一個人似得,墨荷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那般多的人間煙火氣。以至于後來出了梁王府的時候,她是如此的震驚與不平。

她一個奴婢,原本就應該任何事情都不用過問,好好服侍好主子便成了,可是她卻始終無法本本分分地當一個婢女,她想為他擋去所有的風雨,她想為他抹去所有的悲傷,在這世間,她只是一顆不起眼的小草,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在他路過時,給他一縷的清涼。

可少爺太苦了,她無能為力。

墨荷又有些哽咽,緩了緩,将那些三年中的時光一一跟趙穆說了。

趙穆聽得異常認真,仿佛不能錯過一點細節似得,有時他聽得憤怒至極,有時又是悲怆不已,有時又茫然無措,堂堂一國武威将軍的情緒随着一位平平無奇的丫鬟的講述而劇烈波動着。

初夏已至,一兩只鳥兒飛過,停在樹梢上,它們好奇地看着地上兩個人。

這是它們看不懂的人間。

趙老将軍看着窗外的月色,身後的門被打開了,一個侍衛手持一封信,急沖沖地進來了,

“将軍,少将軍的信!”

趙老将軍連忙接了,揭去封泥,撕開信封,細細看了起來,旋即一聲長嘆,

“終究是我趙家的好兒郎!”

那貼身侍衛不解:“少将軍他如何說?”

趙老将軍擺擺手,只問他:“上次說的去琉球的商船何時出發?”

侍衛略微沉吟片刻:“這個月初五。”

“那便是五日後。”

那侍衛臉上頓時帶了驚喜,“少爺終于要送他走了?”

趙老将軍點點頭,不再言語,将那手上的信置于那桌上的燭火燒了,侍衛隐約可見一小段字,

“……護得他一世安穩,孩兒自當灑脫斷命為家國……”

那燃燒信箋忽明忽暗,照得他們臉上是明滅不定。

墨荷端進了一碗粥,裏面摻了些骨筋草等安胎的藥。

今次顧清寧倒是十分的配合,将那一碗粥很快就喝了,随即讓墨荷坐到了他身邊,看着眼前也跟着瘦了一圈的小丫頭,他眼裏有着心疼與愧疚:

“墨荷,少爺要去很遠的地方了,你願意跟着我麽?”

墨荷半跪在他的面前,拿臉貼着他的手,笑了笑,“少爺去哪裏,墨荷跟到哪裏。”

顧清寧也笑了笑,主仆二人沒有比這更心意相通的時候。

走得遠遠的,将這兒的一切都埋葬在記憶裏。

趙穆去西疆的時候,顧清寧沒有去送他,只是将那赤練鞭托了人給他送過去了。

那根在他最無助時候的精神寄托,此刻也回到了原本主人的手上。

他這一輩子欠了許多的債,他已經還不起也還不清了。

顧清寧依舊是吐的厲害,他愈發的消瘦,那原本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是細瘦得很,恍若風一吹便倒了似得。

有時深夜裏,夢到一些舊事,顧清寧還是會哭,但他知道,傷懷對于腹中的胎兒不好。

肚子裏那團肉是那人的骨血,他舍不得。

有時候他會在想,同一片天底下的那人是在幹嘛,是否還像以往那般,冷冷冰冰的,不茍言笑,在自己的書房裏看兵書看到深夜,亦或是站在那高高的棧臺上,聲色洪亮地對将士們喊話,夢境裏,黃沙漫天,那人尊貴而孤獨。

自己與他始終不是一個道上的人,即使因為陰差陽錯地交錯在一起,在彼此傷過痛過以後,總歸是會回到他們原有的位置,那個吐蕃來的公主是那般的美麗,看上去也善解人意的緊,與一無是處的自己相比,他應該會很喜歡的吧。

顧清寧心裏如同浸了藥,發苦,發澀。

——明天去琉球的商船即将開了,自此一別,天下之大,人世茫茫,他此生再也見不到他了。

深夜裏,顧清寧将被褥悶上了腦袋,任随眼淚蔓延,唯有夢,才能讓他碰一碰那冰冷的眉眼,還有薄薄的嘴唇。

顧清寧又夢見他了,他抱了他的脖頸,哭得不能自己。

清晨,墨荷拎了包裹進來了。

看見顧清寧臉色異常蒼白,眼下發青,看上去一夜未睡。

見着墨荷進來,顧清寧好似抓到一棵救命稻草一般,“船,船何時會出發?”

墨荷抿了抿嘴,“老将軍府裏的來報,說是午時,不過這兒離渡口馬車要走行一個時辰,故而咱們得收拾好了休息倆時辰便要出發了。”

墨荷看他一臉惶急,不由得:“少爺?”

顧清寧緊緊地捏住了懷中的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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