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疑雲

寒冬臘月,空中飄下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街上幾乎沒有人煙,偶爾有人路過,也是攏着臃腫的袖子匆匆忙忙行進。

這般大雪,已是十數年未見了,梁王府前的兩只石獅子早已覆蓋上厚厚的重雪。雙頰凍得通紅的小厮正拿着掃帚哈着白氣兒清掃着那石獅子頂上的雪。

梁王府的寝殿,假山林立的景致已經見不到了,所有的一切皆被覆蓋在那白茫茫之下。

顧清寧手上攏着一個暖手爐,并無束發,只披散着,地龍很是暖和,即便赤足走在那赤褐光潔的地磚上,亦絲毫感覺不到冷意。

他方從床上起來,臉上有着紅暈與慵懶,通身只着月白的亵衣,連披風都不曾披上。

賴于屋內的炭火燒的足,與外面的寒天凍雪相比幾乎是另外一個世界,但墨荷小心謹慎,生怕自家少爺着涼,故而将門窗閉得緊緊的,這讓殿內悶熱得有些不暢快,顧清寧吸了吸鼻子,便将窗戶輕輕打開了,一股冰寒的氣息迎面而來,心內好歹是稍稍暢快了些。

自打誕下孩兒後,顧清寧早已讓傅總管将寝宮的侍女仆婦減去大半,唯獨剩下墨荷與奶媽,外加幾個外院裏等候傳喚的侍女便沒有其他人了。

這偌大的寝殿靜谧非常。

墨荷從內室走了出來,臉上帶着笑意:“少爺,世子可算是愈長愈好了,這才三月,已是珠圓玉潤讨喜的很,王爺日後回來一定喜歡。”

顧清寧默然,笑了笑。

只覺得已經經年累月的過去了,原來才仨月。

如若不是那懷抱溫暖得那般真實,顧清寧幾乎以為是一個夢了。

只是那個夢也太倉促了。

夢裏的溫度還在,心頭的念想愈發重了。

走到外室,墨荷才看見那大敞的窗子,有些責備:“少爺,你怎的把窗子打開了,天兒這般冷,茍神醫說的你都忘了麽?”

話畢便要去将那窗子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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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寧阻了她:“再悶下去老子便要躺屍了!”

“呸呸呸!”墨荷含嗔看了一眼他,“少爺你別老說這等話!”

又看了眼外面烏壓壓的大雪,斟酌半晌,便留下一小扇:“開吧開吧,你都這般大的人了,不知道的以為是小孩子呢。”

顧清寧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內室裏傳來了一陣嬰兒的啼哭,旋即奶媽抱着那肉乎乎的小團子出來了,臉上笑咪咪的:“世子睡夠了,便要出來找娘親了!”

聽到那個娘親,顧清寧心裏面不甚舒服。

只壓抑住了心內翻騰而起的不适感,接過了奶媽手上的襁褓,似是心靈感應,那小肉團頓時便不哭了,只吧咋吧咋着眼睛看着顧清寧。

顧清寧拿着指頭碰了碰他的嘴角,小肉團便跟着那指頭湊了湊滿是口水的嘴角,又碰了他另一邊的嘴角,他又跟着歪了歪嘴巴。

顧清寧輕輕笑了一笑:“貪吃鬼!”

墨荷笑嗔:“少爺,哪有你這般當娘親的!”

顧清寧心間的不适感複又起來了,白了一眼她:“什麽娘親……亂七八糟的!”

墨荷吐了吐舌頭,她跟了顧清寧那般久,哪裏想不到顧清寧心裏在想什麽,便扯開了話題:“王爺這一仗可打得真久,也不知這番回來咱們皇上會給他什麽封號。”

墨荷自是對梁王的打戰能力如同民間百姓那般篤定,可自打上次郊外之行,顧清寧便也知道,一個人愈是站在世間之巅,承擔得也便比他人不知多到哪裏去,故而心裏更多的是心疼。

如今之事,自己卻是一點兒也幫不上,只能白白地給他增添許多麻煩。

看着懷裏的小肉團,這是他跟他的骨肉,命運讓一切失了軌跡,他哪裏會知道,他會為另外一個男人做出這樣女人才能做的事情。

然這孩兒的降生也不知是對是錯。

顧清寧從未問過他對于那個至尊之位的立場,只是到了那個時候,他該如何自處,這個孩兒又該如何自處。

嘆了口氣,又看了一眼外面茫茫的一片——好似他與這個孩兒的前程。

他足不出戶了三個月,不知道外面的紛紛擾擾,但他知道的,肅帝身子已是羸弱良久,在世人眼中,肅帝與梁王有着君子協定,但自古帝王家哪裏有什麽真正的骨肉之情,更何況顧清寧知道那些血腥而慘重的往事的。

雖不想,但他已經慢慢地被卷進了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帝業糾葛之間,如今怕是連他的孩兒也要被迫參與其中了——自己将他生下來許是累及他了。

看了看那襁褓中又複睡着的孩兒,顧清寧的心裏生了憐,又有些不知名的情緒。

那人已是在西疆五個多月,這些日子總在做夢,有許多不好的,顧清寧也不敢去回想,心裏更是平添了許多重擔。

“等雪停了,我想……”

墨荷正欲将世子抱回內室,聽見顧清寧的話不由得回頭:“少爺方才在說什麽?”

顧清寧搖了搖頭:“沒什麽。”

墨荷疑狐地回過身去,将手上的小肉團抱去睡了。

顧清寧遠遠的看着那分不清的天地界線,有些悵然。

明豐五年的除夕,京城下了最大的一場雪。

因着西疆戰事正如火如荼,江北又有鼠疫,故而肅帝下旨不準宮裏大肆操辦,除了照常的祭祀,免去了許多紛繁複雜的禮儀歷程,只讓辦了大傩儀式,以驅逐疫厲之鬼,還複清明。

暴雪之下,京城裏的孩童們皆被禁足在家裏了,往常除夕裏熱鬧的煙花爆竹之聲也少了許多——這是一個少見的清冷的除夕夜。

顧清寧圍着熱騰騰的小爐吃着溫鼎,在熱氣騰騰的煙霧中,小世子正閉着眼睛睡在一旁的搖床上,乳母給他輕輕地推着。

這邊墨荷夾了塊薄薄的驢肉,涮好了沾滿了醬汁放入顧清寧的小碗裏。

顧清寧打了個飽嗝:“別給我夾了,已經很飽了。”

又無奈地看了一眼那乳母,再三邀道:“曹嬷嬷,你就過來吃罷,”

曹嬷嬷亦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沒有尊卑之念的主子,心裏雖是受寵若驚,但她侍主觀念甚重,自是不敢上桌,只笑了笑:“奴才不餓,待會兒回膳房去便可。”

墨荷搖頭笑道:“曹嬷嬷素來最是講究,哪裏肯上來,只是墨荷這般沒大沒小的才敢如此。”

心裏卻想,也便是這一段時日最是放松,待到王爺回府,哪裏能有這樣的日子。

一邊夾了許多肉菜放入溫鼎之中,等到熟透便夾了好大一碗,給曹嬷嬷送了過去。

曹嬷嬷千恩萬謝便端到一邊吃了。

顧清寧嘆了口氣,便讓墨荷多拿了些吉利錢封給她了。

看了看外面,也不知那人現時是在做什麽,有沒有吃好睡好。

想了半日心裏更是郁郁,便讓墨荷拿出他的披氅,想去府裏四處走走——原本心內難過,這一場無止盡的大雪可算是将他憋壞了。

墨荷從內室裏拿出一件白狐貍毛的大氅,見顧清寧還是只穿着單薄的裏衣,恐他着涼,又進去拿了外衣出來,給他細細穿了。

她家少爺肌膚勝雪,穿淡色最是好看,墨荷一邊給他穿一邊不由得稱奇,雖然她總是嫌他少爺太瘦,可這一段時間以來足不出戶地養着,已是有些瑩瑩欲潤的感覺出來,然他的腰還是那般細,雖是懷過身子的人,但看不出一點兒與之前的差別,将腰扣系好,墨荷幾乎覺得自己一手臂便可環住那腰。

想起以往給他穿衣時看見的他腰肢上的那些梁王弄出來的青青紫紫,墨荷沒來由的心頭一蕩。

再擡頭一看,顧清寧正露出疑惑看着她,一張俊秀非常的臉沒入眼中,墨荷臉上一紅,咬了咬舌頭,将大氅給他披好。

顧清寧未免唠叨不肯讓墨荷跟着,讓她照看小世子,自己獨自一人在王府裏游蕩着聊以自慰,許是除夕又加上天冷的緣故,除了例行的守衛,連下人也少見了。

大雪茫茫啊。

顧清寧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在這一方王府裏漫無目的地行走。

不知怎麽的,卻無意間走到了汐溪別院,那湖中的小院早已給大雪給弄得面目模糊,湖面被凍住了,有些白氣隐隐地騰起,飄渺不定,如同世外之景。

顧清寧想起了那些在別院裏的日子,心間不禁感慨萬千,觸景傷情,愈看心間愈是難受,正要離去,突然看見那結冰的湖面兔起鹘落,轉瞬間,三個白影沒入其間。

若不是顧清寧關注着那別院,哪裏能發現,如果沒有看錯,這三人便是那守衛梁王的暗衛,燕雲三煞!

顧清寧心裏一咯登。

燕雲三煞向來皆是守衛在梁王身邊不離寸步的,那人在西疆打戰,如何這三人卻到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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