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拉鈎

雛鳥飛不了多遠,大樹會一直等在原地。他們沖動、幼稚地分開五個月,花了五分鐘就正式和解,親密如初。

鐘翊把舒辭帶回鄉下的別墅,一進門就聽見小貓在嗷嗷叫。他顧不上安頓舒辭,慌忙跑去泡奶粉。舒辭愣在門口茫然地張望了一會兒,光腳踩進去,快步蹭到鐘翊身後,拽着他的衣角随他移動。

“你養貓啦。”舒辭坐在地上看鐘翊給小貓喂奶,半天才憋出一個多餘的問題。

“剛撿來沒多久。”把舒辭帶回家之後鐘翊反而不知道要怎麽說怎麽做了。他的思緒很亂,忘記擡高奶瓶,小貓吸不上奶便可憐兮兮地叫喚,抱住了他的手指。

“弟弟還是妹妹呀?”舒辭把自己蜷起來,悄悄挪近,緊挨着鐘翊。

“妹妹。”

“那芋頭就有妹妹啦。”

鐘翊愣了一會兒,問舒辭現在和芋頭住在哪裏。見舒辭眼神躲閃,他便嚴肅威脅:“剛剛說了不會再騙我的。再敢撒謊就把你丢出去。”

舒辭立刻說實話,緊張地抱住鐘翊的胳膊,像小貓剛被撿來時那樣,睜圓了濕漉漉的眼。“芋頭寄養在朋友家啦,宿舍太小了……我朋友家對她很好的,她很乖很乖,身體也很健康!”

“你淋雨了要快點去洗個熱水澡,不然要感冒的!”他怕鐘翊多問,慌張轉移話題,把小貓抱過來,“我來照顧她。”

鐘翊勉強放他一馬,不情不願地上樓洗澡。

“你知道嘛,你是世界上最最最幸運的小貓咪了。”舒辭把小貓舉起來,羨慕地說,“比你的姐姐運氣好,也比我好,第一次就能碰上已經變得這——麽溫柔這——麽好的主人。”他小心地蹭了蹭小貓的腦袋。

或許是身上沾了鐘翊的氣味,小貓并不抗拒第一次見面的舒辭,吃飽喝足便窩在他臂彎裏,很是乖巧。舒辭抱着貓在一樓游蕩,看見了扔在沙發上的游戲機和磚頭似的書籍,落地窗旁擺着芋頭用過的爬架、貓窩和玩具,客廳放了幾盆容易養活的小盆栽,廚房裏有沒用完的食材,切口不太美觀。

那天方洲說的每一個字舒辭其實都聽得清清楚楚。

在差一點把畫扔進垃圾桶的時候,他就後悔了。他明明早就知道鐘翊以前過得不好,明明知道他多麽優秀、知道他就是嘴硬心軟,明明知道他對自己的好早就不摻雜高高在上的憐憫,是蹲下來把心捧給他看。

鐘翊在那麽認真地一件一件兌現他的承諾,把舒辭規劃進未來,為他做了那麽多事,為他作出了這麽大的改變。舒辭卻改不了懦弱自卑的本性,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隐瞞,不敢早點認錯,甚至賭氣忘掉鐘翊所有的好,用最大的惡意揣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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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辭不敢去找鐘翊。他相信方洲說的都是真的,知道自己讓鐘翊真的很難過很難過,但他沒臉見鐘翊了。他怕鐘翊一見到他就又要生氣,又要趕他走,舒辭不敢了。他讓鐘翊那麽失望,鐘翊還能再給他一次機會麽?

方洲離開後的第三天,舒辭終于鼓起勇氣出發。但是天剛下過雨,路面濕滑,他沒看清路,在樓梯最後一級摔了一跤,腦袋撞到梯板,頓時兩眼一黑,失去了意識。

醫院檢查結果顯示,顱內還有少量血腫未完全吸收,眼部問題沒有好轉,鼓膜自行修複效果不太理想。舒辭醒來看到繳費單上的數字,下意識想逃跑,被趙芳雨攔下,硬是住院觀察,遵循醫囑配了一大袋子藥,耳朵順便動了手術,又多躺了好幾天。

等他正式出院,再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去久違的私立醫院找鐘翊,卻沒有找到人,還差點被保安趕出去。

舒辭的勇氣耗光且不可再生,他回到福利院繼續工作,等拆遷補償款到手後,立刻還清了趙芳雨和同事們幫他墊付的醫藥費,除了去醫院複查和去趙芳雨家看芋頭,很少進城。

但Z市小島的教師招聘舒辭也不再考慮。他抱着一絲渺茫的希望,想着哪天能偶遇鐘翊,遠遠地、偷偷地看一眼就好。如果離開A市,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今天意外在車站和鐘翊重逢,從不受控制地痛哭和胡言亂語,到鐘翊抱他、吻他,說“沒有不要你”,再到走進這棟陌生的別墅,看見意想不到的內容,舒辭像跌入新的夢境,一層一層撞破柔軟雲彩,暈頭轉向,不知道該不該催促自己清醒。

舒辭把小貓放回貓窩,然後坐到沙發上翻看鐘翊的書。一本全英文,另一本雖然是中文但組合起來一個字也讀不懂,他翻了幾頁就悻悻放棄。出于習慣,他開始整理茶幾上的東西,發現了收納籃裏的藥瓶。

藥名念不通順,注釋也看不明白。舒辭眯起眼費力地看那幾行小字,怎麽也無法将上面的對應症狀與鐘翊聯系起來。他剛要打開手機搜索詳細的說明,鐘翊沖過來收走了藥瓶。

“你也去洗個澡,衣服先穿我的。”鐘翊沉着臉趕他上樓。

舒辭不聽,用力抱住他,小聲問為什麽吃那些藥。鐘翊拒絕回答,想把他扛走,舒辭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抱住他的腿耍賴。

“你怎麽什麽都不告訴我。”舒辭難受極了,“你知道我很笨的,你不跟我說清楚我就猜不到,還會亂想。你不開心要和我說的,不舒服了也要告訴我的,你不要一個人憋着好不好?”

“你什麽都不說的話,我就還以為你很厲害,不會難過不會受傷,也不需要我。”

“你也不要騙我好不好?我知道你從來不騙我的。”

擦幹淨沒多久的臉又哭髒了。鐘翊嘆了口氣,蹲下來抱住舒辭,說真的沒有什麽。

“我快好了,真的,沒有事了。只要你不逃跑,不騙我,我就再也不會生病了。”

即便分開這麽久,鐘翊哄舒辭的本領絲毫沒有退步。舒辭哭了一小會兒就聽話地打住,可憐兮兮地蜷縮在他懷裏。

“只要你不嫌棄我,我就永遠不會離開你的。”他吸了吸鼻子,怯怯地嘟囔,“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騙你了。”

“我什麽時候嫌棄過你。”鐘翊氣笑了,狠狠擰了把舒辭的臉頰,痛得他嗷嗷直叫。

“那我們拉鈎好不好。”舒辭揉了揉臉,下意識伸出右手。

鐘翊立刻伸手勾他的小指,卻見他突然慌了,別扭地換成左手跟他拉鈎。

“怎麽回事?”鐘翊皺眉,拽住舒辭的右胳膊,一眼就察覺到手指的異樣。舒辭的沉默和猶豫令他心慌,劇烈的心悸讓他喘不過氣來。

“是不是因為我……”

“這是搬東西的時候砸到的!”舒辭連忙安撫,“雖然、雖然你打得好兇,但是我現在真的一點事都沒有啦!”

“我今天就是最後一次去醫院檢查的,已經好了,你不信的話我給你看單子!”他試圖爬起來找書包。

鐘翊不肯放手,焦急地用力地摸舒辭的腦袋和臉,呼吸粗重,表情變得很兇。

“真的沒事啦!我給你看醫院的檢查單好不好?”舒辭湊過去親了親鐘翊,趁他愣神的空當拽過不遠處的書包,把東西倒出來。

“吶,你看,都沒有問題了。”舒辭把檢查結果一張一張遞到鐘翊手上,乖巧地盤腿坐在他面前,“我說過不會再騙你啦。”

舒辭這回确實沒有騙人。白紙黑字的結果都是好的,顱內沒有血腫,聽力正常,視力恢複較好。但鐘翊沒辦法想象最開始的情況會有多嚴重,不敢想那個晚上舒辭是怎麽熬過去的,後來一個人要怎麽辦。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沒有事啦!原來也沒有很嚴重的,沒有影響到我。”舒辭看見紙上出現了水滴,看見鐘翊的身子抖得很厲害,連忙反複解釋,湊近給鐘翊抹眼淚。

他回憶鐘翊經常哄他的方式,努力給予擁抱、撫摸和親吻,不斷地重複方才的承諾,用僵硬的右手小指勾住他的手。

三個小時之後,鐘翊仍然沒有恢複活力,消沉地坐在床頭看書,不肯和舒辭交流。舒辭知道他這是在不好意思。鐘翊今天第一次向舒辭袒露脆弱的樣子,流了很多眼淚,沒辦法控制難過的情緒,要舒辭哄了很久才平靜下來。然後馬上變臉,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趕舒辭去洗澡。

舒辭在被窩裏扭來扭去,試圖吸引鐘翊的注意力,但是沒有成功,反而被打了屁股。他故意裝生氣,爬下床蹲到貓窩旁邊看小貓睡覺,時不時用力哼哼兩聲。

鐘翊拿他沒轍,合上只新翻了兩頁的書,下床拍拍舒辭的腦袋。舒辭縮成一團,以牙還牙不理他,鐘翊嘆了口氣,打算像以前那樣把舒辭整個兒端起來,但高估了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

兩人雙雙摔倒,舒辭的屁股砸到鐘翊的肋骨。小貓驚醒了,蹬着她的綿羊娃娃咪咪叫,舒辭慌張地從鐘翊身上滾下來,左右為難,不知道應該先安撫哪一方。

“你怎麽還是這麽重。”鐘翊自己站起來,作出很嫌棄的樣子。

舒辭愣怔片刻,揉了揉屁股,沒有拆穿鐘翊。“誰叫你突然又不理我的。”他癟癟嘴,坐在地上哄小貓睡覺,繼續打擊報複。然而頭頂遲遲沒有動靜,他有些傷心地擡起頭,發現鐘翊已經躺下了,還背對着他。

舒辭給小貓裹好毯子,灰溜溜地爬起來準備撲到鐘翊身上主動示弱撒嬌,餘光瞥見門邊的矮櫃沒有關嚴實,他有點手癢,走過去想要整理。

櫃門關不上,似乎裏面塞滿了有彈性的東西。舒辭打開查看,米白色的海豹抱枕滾了出來,仰面躺在他腳背上,圓溜溜的黑眼珠和弧形嘴巴很是無辜。櫃子深處還躲了一只小企鵝。

趙芳雨說的過六一的男人就是鐘翊。

舒辭把海豹撿起來,回到床上,眼淚汪汪地看着鐘翊。他覺得鐘翊再揍他多少次都沒關系。鐘翊一個人逛海洋公園,一個人買蛋糕,一個人吹蠟燭,在舒辭說好要陪他一起過的生日那天,獨自完成了約定。他可能就是在那時生了重病,舒辭卻在賭氣,挂斷方洲的求助電話,還胡思亂想,把鐘翊想得那麽糟糕。

他趁洗澡的時候仔細查了那幾個藥名,大致明白了鐘翊這段時間的情況。他看了很多患者的自述,看到很多可怕的症狀和副作用,不敢想象鐘翊要怎麽一個人熬過來,還裝得那麽正常。

“再哭就要瞎了。”鐘翊沒有回避也沒有解釋,無奈笑着伸出手臂。

舒辭揪着海豹聽話地鑽到他懷裏,努力忍住眼淚,抱枕被他捏得沙沙作響。鐘翊的衣服對他來說很大,衣領歪到一邊,鐘翊的左手搭在他肩膀上,無名指的戒指挨着皮膚,有點涼。舒辭一邊抽泣一邊偷偷摸了摸鐘翊的手指,擡眼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期待鐘翊主動回答。

鐘翊又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松開舒辭,轉身背對他,被子拉到頭頂,任舒辭怎麽撒嬌都不給反應。

過了一會兒,背後不再鬧騰,舒辭累得睡着了,一只手捏着鐘翊的耳朵,一條腿挂在鐘翊腰上,呼吸平穩。鐘翊摸了摸藏在睡衣下的項鏈,小心地轉身,抽走抱枕,把舒辭摟到懷裏。

真好。他終于不用再吃安眠藥了。

晚上更結局(十一二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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