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殺人
木匠剛剛讓長安劈了一下午的柴,美其名曰教他用鋸子,可劈柴都是拿斧頭的,斧子和鋸子有個狗屁的關系?長安再傻也知道木匠這是用他做白工,他嘴上沒說什麽,把木匠讓劈的柴都劈了,磨了一手大血泡。
木匠脾氣很不好,只有每次從哲言那裏回來的時候,會有那麽一時片刻,對長安的态度稍微軟化一點。木匠還有一個斜眼女人做老婆,也許是她天生眼斜的緣故,長安總是覺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有好幾次他都看見木匠老婆在後面對着他冷笑。
雖然木匠什麽都沒教給他,但長安也不大着急,他本來就對木工沒什麽興趣——鋸子和鑿子,能讓他好好地、安安穩穩地活着麽?
每次想到這裏,長安又總會苦惱起來,他幾次三番想和哲言表達一下自己的想法,可是真見了哲言,又說不出口。
在哲言看來,木匠恐怕是世界上第一等高貴的人,長安總覺得,每次哲言早晨送他出門的時候,那眼神裏都滿懷虔誠,好像他不是去學木工,而是去成仙了!
當天晚上,長安沒敢立刻回家,怕哲言看見他的手大驚小怪,他自己偷偷繞到了木屋後面的小河邊上,揪下一棵刺頭草的草莖——這東西曬幹了,是人們平時拿來修屋頂的,非常堅韌,旁邊有毛刺,稍不注意,就能把人刮出一條口子。
這小孩坐在河邊,把草莖洗幹淨了,一聲不響地用刺頭把手上的血泡一個個都給挑了。
疼是疼,可長安慣常三災九病的,也習慣了,他覺得可以忍受。
挑完了血泡,長安把手放在冰冷的河水裏浸泡了一會,火辣辣的感覺淡下去不少,消腫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
等他處理好自己的小手,天色已經有些晚了,長安這才站了起來,才準備回家,卻發現哲言偷偷摸摸地從家裏的後門出來了。
長安仍然沒怎麽長個子,人在河邊大石頭後面,被遮了個嚴實,別人很難發現他。他不知怎麽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動。就站在那裏,看着哲言的臉色像個鬼一樣難看,白得發青,只有咳嗽的時候,會泛起不詳的殷紅。
哲言抱着一卷草葉,其中還夾雜着一些布條,把這些東西一起放火燒了。
長安身上沒一個零件是好的,唯獨眼神不錯,他清楚地看見,那些草葉和布條間沾着血跡。
大概是被煙給嗆到了,哲言突然大聲地咳嗽了起來,他整個人伏在地上,就像一個瘦骨嶙峋的幽靈,略微顯得幹枯的頭發垂下來擋住臉,黃昏下分外可憐。
咳嗽的時候,細細的血就順着他的指縫往下流,哲言咳得臉紅脖子粗,連眼淚也下來了,他就那樣呆呆地看着慢慢燃起的火光,臉上似乎帶着一絲不詳的死氣,表情又是憤怒,又是不甘心。
長安沒敢動,他突然無師自通地冒出了一個想法——哲言是要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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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教過他什麽叫“死”,但是以前部落裏的一個老獵人出去打獵的時候,叫狼咬斷了一條腿,他年紀太大了,兒子們早嫌他是個累贅,也沒人管他,很快就死去了。
長安看着他被人從帳篷裏擡出來,臉上生長着古怪的斑,頭發脫落了不少,雙目大睜,卻渾濁得吓人,蛆蟲在他的身體上爬來爬去,渾身散發着一股腐臭的氣味。
長安才知道,原來那就是死了,不能再活了。
他由此不知為什麽,對死亡有種執拗的恐懼,尤其長安依然清楚得記得,他小的時候,那些人是怎樣說他活不長的。
長安想得沒錯,哲言的确快要死了,他終于沒有能熬過那年的冬天。
那個冬天冷得特別,好像不管生了多少的火,也依然寒冷得能把人的血也凍成冰。外面人心惶惶,都在說山那邊的雪狼部落裏頭出了大事,首領的一個亞獸兒子突然六親不認,不知怎麽的,竟然宰了他的阿爹阿媽并幾個兄弟,成了新的雪狼首領,實在是下得去狠手,是個叫人鄙視又佩服的人物。
他們說到“弑父”這個詞的時候,既畏懼又鄙夷,然而從長安這種不懂事的小孩的眼光看,拿刀子宰了親生阿爹,跟等他老了不管他,叫他自己出去打獵然後被狼咬死,也沒什麽很大的分別。
反正結果都是一個,就是阿爹死掉了嘛。
長安不明白為什麽別人都願意阿爹死掉,他自己就不願意。
那天阿妍在旁邊,擔心地看着他,長安就蹲在哲言的床邊,看着哲言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席上,心裏有一塊地方很堵,又酸澀又茫然。他活在人世間還不滿七年,這樣看來,一輩子都是和哲言在一起的,長安想象不出來,以後沒有哲言了,該怎麽辦。
于是他帶着一點期冀,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他的養父提出了要求。
長安問道:“哲言,你不死行麽?”
阿妍發出一聲抽泣,哲言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擡起眼來看着他,張開嘴,發出一個嘶啞的單音:“你……”
這一個字差點要了他的命,他張大嘴,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都渙散了,可遺言沒有交待完,哲言死也閉不上眼,他那渙散的眼神又奇跡似的重新凝聚了起來,凝聚在了長安的臉上。
“你要……要當個好木匠!”
他這樣嘶吼出來,雙目中冒出詭異的亮光,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緊緊地攥住了孩子細瘦的手腕。
阿妍按住長安的頭,小聲急促地催促着他說:“點頭,孩子,點個頭。”
“可我想學刀。”長安這樣想道,他感覺自己一輩子只有兩個願望,一個是哲言不要死,可是哲言不答應他,另一個便是學刀,卻仿佛……也離他越來越遠。
但長安終于還是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他覺得如果自己那麽說了,哲言一定會像那個死了的老獵人一樣,睜着眼睛不肯閉上的,多麽可憐呢。
在長安小小的心裏,痛苦得快要死了。
哲言見他點了頭,終于安心了,捏着長安的手腕,做了一個往阿妍的手裏遞的動作,嘴裏說:“阿……”
阿妍連忙雙手接過長安的小手,哲言看了她一眼,就像是完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後一件事一樣,頭一歪,斷氣了。
那股彌漫的悲傷像是決了堤似的,頃刻間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籠罩在長安身上,他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什麽叫做生離死別。
小孩的一雙腳踩在地上,像是生了根,就像一頭固執地守衛着自己地盤的小野獸,不管阿妍怎麽勸,也不動地方,就是不讓別人把哲言擡走。
誰過來他就用兇狠的眼睛看着誰,好像要撲過去咬人家一口似的。
最後竟然連首領都驚動了,首領終于嘆了口氣,對別人說道:“你看那個哲言撿來的孩子,雖然不知道哭,但還挺重感情。”
他說完,想了很久,而後嘆了口氣,給長安下了一個斷言,首領說道:“這是個好孩子啊!”
最後,部落裏的大人們終于沒了耐心,一個成年獸人一把拎起長安的後頸,就像是拎起一只剛出生的小動物那樣輕松,然後在他的後頸上用三根手指一捏,就把他給捏暈了。
等長安再次醒來的時候,哲言就沒了,他們把他安排在了阿妍那裏。阿妍是個好女人,一直希望長安是她的孩子,可是她代替不了哲言,沒有人能代替另一個人。
長安按着哲言那可笑的遺願,依然每天清早就去木匠那裏,有那麽一陣子,他覺得自己幾乎已經放棄了學刀那個遙遠的夢想,只有在木匠出遠門的時候,他才有機會放個假,到林子裏去看武士們訓練。
如饑似渴一般。
可是木匠依然不教給他任何東西,甚至在哲言死後,變本加厲地怠慢起他來。
這一切,長安都用瞞着哲言的方法瞞着阿妍——阿妍比哲言還容易大驚小怪,看見他流鼻血就會手足無措,看見他身上有傷口,會捧着沒完沒了地掉眼淚。
終于,長安在木匠那裏又勉強待了大半年,木匠不教他東西,他就偷偷地學,趁木匠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去摸那些工具,撿木匠扔了的東西練習,他對人的動作就是天生的敏感,木匠的每個動作他都記在心裏。
盡管不願意——但他答應過哲言,要成為一個好木匠。
然而,就在這個夏天,長安剛剛滿了七歲,他背着比他人還要高的巨大的水桶給木匠的老婆背洗澡水,被木匠恰好來訪的一個遠房親戚看見了。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對他輕慢地招了招手:“小孩,過來我瞧瞧。”
長安不好得罪他,慢騰騰地挪過去,木匠的親戚看了他兩眼,懶洋洋地問道:“你就是路柯的徒弟?叫什麽名字?”
長安本能地感覺到他沒什麽好意,于是只是仰頭看着這個人,一聲不吭。
木匠親戚就和木匠嬉笑着說道:“你看,你這徒弟是個啞巴。”
木匠不耐煩地對長安擺擺手:“幹你的活去,滾吧。”
然而大約是認為長安不懂,他還沒走遠,木匠就輕蔑地對他的親戚說道:“這是以前玩過的一個小騷貨硬要塞給我的,也不知怎麽的,當時腦子一熱竟然答應下來,給自己弄來這麽個小拖累,還是個小病秧子,曬不得凍不得,敢情是到我這當少爺來了,唉!”
長安腳步一頓,低垂着頭,小臉埋在自己的影子下,看不清是什麽表情,一頓之後立刻繼續往前走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
然後他拐了個彎,偷偷地站在牆後面,有意地偷聽他們說話。
木匠親戚別有深意地“哦”了一聲,壓低聲音笑道:“想必滋味不錯,都叫你找不着北了。”
木匠滿不在乎地說道:“男的,長得是不錯,銷魂倒不見得,那處都讓人給幹松了,不過……叫喚起來是別有一點味道。”
木匠親戚便笑起來,說道:“要我說,你早該休了這斜眼老婆,再娶個新的,不然哪至于出去找個這樣下賤的亞獸男人?”
木匠便沉沉地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快別提那賤人,我真想找個機會弄死她,她看人那眼神我都起雞皮疙瘩,不過出去消遣幾回,她就憋着勁地給我找不痛快,你猜怎樣,我那天看見那個哲言咳得吐血,吐出來的都是紫色的血,跟那賤人的哥哥死法一樣……唉,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麽把毒下過去的……”
長安聽到這裏,終于重新背起木桶,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他心裏冷冷地想道:原來是木匠和他老婆害死哲言的。
就在這天晚上,長安幹完了活,木匠揮手讓他滾蛋以後,長安并沒有回阿妍的家。
他爬上了木匠家不遠的一棵大樹上,藏在濃密的樹冠裏,一直等到天黑,看着木匠家的燈都熄了,人聲也聽不見了,這才從樹上爬了下來,偷偷鑽門縫,擠進了木匠家的院子裏。
長安找出木匠平日裏用的樹膠——據說那是從一種特別的“胖墩樹”上練出來的,若是黏在人的指頭上,非要扒掉一層皮才能分開。
長安像一只小貓一樣,渾身上下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拿起刷子,拎起樹膠桶,将木匠家的窗戶縫門縫全都抹了一遍,一條一條地拿薄木頭條的廢料把縫隙封上。他幹這活相當地有耐性,一層刷完,又刷一層,足足刷了七八遍,把整個一大桶樹膠都給用光了,這才坐下來歇了一會。
這一番活幹下來,他整個人,從裏到外,便全都被汗給浸透了。
好半天,長安才氣喘籲籲地從地上爬起來,鎮定地從廚房中偷了打火石,把院子裏的木頭廢料圍繞着木匠家擺闊的房子放好,然後一堆一堆地點了。
他做完了這一切,一點也不慌張,也沒有逃跑,反而爬回到了大樹上,坐在那裏等着看。
部落裏,有錢的住在石頭屋裏,上面用大篷布或者獸皮蓋了,裝上重重的門簾,叫做“帳篷”,例如首領家。
貧民百姓,便用茅草随便搭一個棚子遮風擋雨,便如同阿妍家。
唯有木匠獨樹一幟,自命不凡,用純木頭做了這麽一間房子,顯得十分與衆不同。
當然,這燒起來,便更加與衆不同了。
木匠家的門窗都被封死,木匠全家除了女人之外,便只有亞獸,沒有一腳踹爛木頭牆和門的力氣,那天晚上,哀嚎聲傳出去二裏地,凄厲得驚動了整個部落,可是人們趕來時,火勢已經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再要救,是來不及了。
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木匠他們,不過一會,就活活地燒死在了裏面。
長安這才仿佛放了心,從樹上滑了下來,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木匠待他不好,沒有恩德,背地裏對哲言不幹不淨,還害死了哲言。
長安想,哲言養大了自己,那麽自己給哲言報仇,也是理所當然的。這小孩心裏沒有絲毫的愧疚,他甚至覺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唯一讓他難受的一點是……他沒地方學木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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