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敵我不分
華沂将那獸人的屍體拖進了不遠處的樹叢中,并不費心隐藏,一臉冷漠的事不關己。
然後他不慌不忙地把頭上的鬥笠扭了扭,繼續往前走去,這回也不趕路了,他慢悠悠地往前晃去,随着他們離那長慘烈的部落戰争所在的地方越來越遠,華沂甚至還有暇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調來。
長安好奇地看着他,終于發現了這位“恩人”的古怪之處——完全是說一套做一套。
他于是問道:“你為什麽一會說沒本事救,一會又出手?”
華沂的臉皮抽了抽。
長安卻徑自點點頭:“北釋說這叫做口是心非,就好比嘴裏說着喜歡這個人,心裏其實很讨厭他,嘴上裝作不以為然,心裏卻很喜歡,女人尤其如此……為什麽你也這樣?”
華沂想說“你自己聽聽,你問得這叫人話麽”,然而他看了長安一眼,卻又啼笑皆非地不願意這樣說了,面對長安,他發現自己似乎總是發不出脾氣。
“這道理你都想不明白麽?”華沂顧左右而言他地翻了個白眼,故作高深地忽悠道,“你這無知的山裏野孩子,知道我唱得這首曲子叫什麽麽?”
長安誠實地搖搖頭。
華沂道:“這是極寒之地的一個小調,是那些鳥人們唱的,你看他們的腦袋都那麽小,自己也覺得小得不大成體統,所以每到過節的時候就會在脖子上插一圈的花,把自己紮得像個扁臉向日葵,搖晃起來能笑掉人的大牙。知道他們唱得是什麽意思麽?”
長安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新鮮的事轉移了,他看起來好像忘記了自己剛剛的疑問,順着華沂的刻意引誘問道:“什麽意思?”
“鳥人能唱什麽?肯定是下蛋那點事嘛!”華沂其實自己也不明白有翼獸人特有的語言,只是憑空臆測,順口胡謅來糊弄長安,眼見那少年竟然還頗覺得有道理的模樣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他便接着胡說道,“鳥人這種東西,說來也可憐,他們族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全都是從蛋裏爬出來的,人長得就怪胎,化成了獸類,也依然是怪胎,這世上只有他們那一小支的人,一小支的同族,整日得躲避着別人,生活在那極寒極北的地方,與古怪的毒藥為伍,也怪可憐的。”
長安居然信了他的鬼話,還聽得十分仔細,聽到這裏抓住了關鍵問題,問道:“那天他們嘴裏吐出來的是有毒的東西?為什麽有毒的東西能含在嘴裏?那些獸人為什麽又和他們在一起?”
只要長安別愣頭愣腦地問一些叫人不知怎麽回答的問題,華沂是非常願意和他說話的。他每次看見那雙如同記憶深處的眼睛,心情總會變得很好。
華沂見他已經忘了剛才的事,便立刻從善如流地解釋道:“鳥人全身上下、連血裏都帶着毒,以毒攻毒,自然不怕他們自己做的藥。所謂結盟不過利益趨同,然而縱使一時結盟,又有誰是真心相信他們的呢?非我族類,始終是要防着一手的。”
以前沒人跟他說過這樣複雜的事,長安聽了,皺着眉思考了一會,覺得這件事很沒有道理——有的人眼睛大,有的人鼻子長,有的人嘴小,人人長得都不一樣,為什麽別的地方大大小小都沒關系,唯獨腦袋小就是非我族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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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因為腦袋比別的地方都重要一點麽?
“當年十二天神開辟天地,令極寒之地有鳥人,大陸之上有獸人,大海之中有鲛人。不同地方的人群信仰不同的神,神若能相安無事,人便也相安無事,神若拌嘴開戰,人便要橫屍千裏,血流成河。”華沂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問,他就像個非常靠得住的老大哥一樣,聲音低緩地解釋道,“而後傳說這十二真神相繼墜落,天下大亂,地上冰凍千裏,海上死魚成群,僥幸活下來的人們再沒有信仰,再不用因為神而彼此争鬥,但仇恨卻是刻在骨子裏的。”
長安睜大了眼睛,随着他的描述屏住了呼吸。
“族間無小事,兩塊大陸若是也互相摩擦,必是地動山搖,不是一兩條人命的事,凡是債,必然是血債,哪能算得清呢?”華沂看着他亮晶晶清澈得仿佛見底的眼睛,嘆道,“千萬年,我們就是在這樣的仇恨中活下來的。”
他說得意味深長,長安卻似懂非懂,他聽了半天,只琢磨明白了一件事——這些掐了千秋萬代的事,原來全都是遠古的時候,那些不知道究竟是存在還是不存在的狗屁真神鬧出來的,可既然是神,為什麽不做點正事,偏要來當這攪屎棍子呢?
他忍不住問道:“真的有神麽?”
“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我有個朋友,整天活得神神叨叨的,你可以問問他——然而即便是沒有神,也總有別的東西,只要想打,總是能打的。”
華沂這話說得十分語焉不詳,長安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不講理的事,便追問道:“‘別的東西’是指什麽?”
華沂看了他一眼,心裏幾乎帶了些憐愛地想道:這傻小子,連貝塔與珠石都分不清楚,只知道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哪裏能體會到那些人們心裏無邊的欲望呢?
他說不清楚,卻從少年的問題裏覺得做人做出了一點凄涼滋味,便搖了搖頭,過了好半晌,才說道:“有些事是不用刨根問底的,比如狼要吃肉,鳥要下蛋一樣,你只能不停地走,看見的人多了,稀奇事也便多了,很多事不明白也明白了,懂麽?”
這番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實屬華沂胡亂搪塞,可謂屁話之精華,果然成功得把長安說得一頭霧水。
華沂成功地岔開了長安那個讓他尴尬的話題,得意地想道,這位兄弟本人可真乃奇人異事也——他實在是太好騙了。
他這樣得意着,又不自覺地哼起了那不知是什麽意思的有翼族小曲,大步走在前面,越想,越覺得帶上長安上路真是好,比以前的同伴都好——打架的時候能幫手,沒事的時候還可以消遣糊弄着玩,這樣看來,連他可惡的袖手旁觀行為都能被原諒了。
結果華沂還沒得意完,便聽見長安在他身後莫名其妙地問道:“可這和我剛才問你的有什麽關系?”
華沂腳下被突出來的大樹根一絆,摔了個聲勢浩大的大馬趴。
華沂就地打了個滾,仰面朝天,看見長安一臉莫名,正低着頭看着自己。
這少年逆着光,俊美得幾乎叫人恍惚,華沂知道自己是個好色之徒,一見此情此景,心裏便先軟了,心想,美人啊,即使這家夥是這麽一只給個棒槌就當真的美人,自己竟然還是不忍苛責,最後他停頓了片刻,只得哀嘆一聲,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然而就在這時,遠方有震動聲從地面上傳來,華沂的動作一頓,被自己捂在手心中的眼睛裏劃過冷光——他能通過這種震動判斷出對方的人數以及速度,這顯然是一支至少有百餘人的獸人隊伍,來勢洶洶,依這個速度,絕對不是什麽趕路的行商。
華沂才想出言示警,然而一擡頭,長安卻已經不見了,他怔了片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留意到那少年是什麽時候藏起來、又是藏在了哪裏的。
華沂皺皺眉,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地掃過周遭,終于在一棵大樹上發現了長安——對方故意露出了一只手來,顯然是特意示意出他自己的藏身之處的。
這“美人”其實是妖怪麽?一定是個妖怪吧?
華沂帶着無限的挫敗感,也跟着敏捷地蹿上了樹。
很快,那一隊人馬便浩浩蕩蕩地跑到了這邊,華沂瞧見了熟悉的部落旗,幾乎立刻便是一愣——那是他雇主的旗子,而在人群裏,他還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雙目已盲,臉上半獸化,鼻子附近長着長毛,正是一副人不人獸不獸的模樣,他突然一擺手,那些疾馳的獸人們頓時令行禁止的停了下來。
只見這瞎子鼻尖輕輕地聳動,很快便鎖定了華沂的位置,對着他藏身的方向扭過頭來。
華沂認識這個人,知道他那手靠鼻子走天下的絕活,想來早聞到了自己的味道,于是也不再隐藏,很快從樹上跳了下來,停在了那瞎子面前兩步遠的地方,有些猶疑地問道:“老瞎?你怎麽在這?索萊木他們呢?”
老瞎那古怪的臉上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聲音沙啞地說道:“他一個亞獸,跟來幹什麽?你放心,他們現在都在洛桐那裏,山溪陸泉他們倆已經到了,只是不像你有本事,一路過來還這樣活蹦亂跳,其他人大概還在半路上,洛桐首領派我和大長老來接你一程。”
他話音落下,一個老獸人排衆而出,一只手按在胸前,微微對華沂欠了欠身。
華沂還了個禮,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端倪來,然而他一只手背在身後,卻對着藏在大樹上的長安微微擺了擺。
大長老對華沂道:“請。”
華沂才一擡腿,老瞎的鼻子卻聳動了一下,他皺皺眉,再一次将臉轉向大樹的方向,問道:“那裏……是還有個朋友?”
亞獸的味道比獸人清單很多,卻沒想到還是叫這老瞎子發現了。
華沂面不改色地應了一聲,說道:“路上碰見的一個孩子,跟我很有緣,我就把他帶回來了,只是他突然遭逢大變,不大願意見人,別見怪——長安,下來。”
長安從樹上挑下來,目光在這些人臉上掃了一圈。
大長老一愣,打量了長安一番,奇道:“一個……亞獸?”
長安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腳趾間,沒做聲,他弄不清楚這些人究竟是幹什麽的,因此不打算貿然開口,華沂說他“遭逢大變,不願意見人”,他便順水推舟地擺出“不願意見人”的模樣來——好在這并不難,可以說是他本色出演。
華沂輕描淡寫地摟過長安的肩膀,說道:“我帶着他,不必擔心。”
大長老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在長安身上掃了一圈,見他衣着整齊,瞧不出一點趕路的狼狽相,模樣又好看,便明白了什麽,了然地一點頭,對華沂說道:“請。”
華沂轉頭對長安道:“坐到我背上來。”便化成了巨獸,俯下身。
長安也不客氣,一屁股便坐到了華沂身上。
獸人天生力大,長安一個人的重量本來也不算什麽,然而等到長安把原本戳在地上的大包裹扛起來的時候,便不是那麽回事了。
華沂作繭自縛,沒想到這小子的那把大馬刀竟然是個一點也不摻假的真家夥,背着這一人一刀,簡直像是扛了一只能把房子也撞倒的大號野豬。
然而當着人,華沂卻又不能露出形跡來,只得咬着牙馱着他走,心道,要是萬一打起來,這小兔崽子看在自己這一路吃苦受累的份上,可要給點面子,多賣點力氣啊。
老瞎卻遲疑了一下,他認識過一個更加神奇的亞獸,所以總覺着,這些亞獸人要麽是徹徹底底的廢物,要麽恐怕便是某種怪物。
老瞎和華沂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亡客銀牙是個心機深沉的東西,萬萬不會色欲熏心到還帶着任務,便半路弄來個不明不白的人。他生怕華沂再撿回個索萊木,便一路有意無意地蹭在華沂身邊,想要套一套這少年的話。
誰知老瞎很快發現,這少年好像是個啞巴,任他如何磨破嘴皮子死纏爛打,對方都毫無反應,耷拉着眼皮一聲不吭。
這亞獸少年臉上欠着血色,好像是有什麽不足之症的模樣,一直低着頭,翻來覆去地把玩着他手中那大得過分的包裹,然後坐了一會,似乎不大舒服似的,呼吸微微急促,無意識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還是個病鬼?
老瞎對牛彈琴了半晌,一個字的回應也沒得到,只得讪讪地退到一邊。長安垂下眼,駕輕就熟地取出了幾片草藥,放在嘴裏嚼了。
他感覺老瞎像是在提防自己,又仿佛是怕自己,說話雖然帶着讨好,中間卻又包裹着些小心翼翼的險惡。長安不能理解這種險惡和恐懼,他從小到大,鮮少能體會到“怕”的感覺,百思不得其解了一陣子,他好像終于明白了北釋叫他下山見人的意思。
山下的事真多。
草藥的苦慢慢地蔓延過他的全身,連日的趕路造成的胸口悶痛讓他疲憊起來,長安百無聊賴,幹脆抱着他的刀蜷縮着躺在了華沂背上,再一次大無畏地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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