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悸動
那轟鳴聲炸得長安腦子裏有一根神經一跳一跳地疼,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地壓着,腦子裏在那種窒息中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想抓住什麽東西,手指卻是麻木的,有那麽一時片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失去意識了。
華沂在他晃了一下的時候就及時接住了他,只見長安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伸手一摸便是一把冷汗,連帶着少年的皮膚也冰涼冰涼的。
華沂吃了一驚,一彎腰把他抱了起來,可就像抱起了一個木頭樁子,長安沒有給他半點反應,整個人都在打顫。
不是凍的或者疼的,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痙攣。
華沂把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掰過他的臉,發現他的眼睛并沒有完全閉上,瞳孔卻是散的,死氣沉沉地對不準焦距。什麽異象、什麽天災,華沂一下全給抛在腦後了,他心裏突然湧起一種無法言喻的慌張,好像心尖上一點肉被什麽人用指甲捏了起來似的,吊得他一口氣卡在了喉嚨裏。
在此之前,華沂一直以為,長安臉色不好是因為外傷,有的人被野獸抓傷咬傷以後會因為傷口化膿而發燒,但此時,他就算對醫術一竅不通,也知道這不是受傷後出了炎症的症狀。
那長安……是真的有病麽?
像洛桐的兒子那樣的病?
但是怎麽可能?
他這奇跡似的小兄弟,一手神鬼莫測的殺術,才這麽個年紀,心裏像沒人踩過的雪地一樣,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吃得飽也睡得着,從來說一不二……怎麽會像洛桐那個走路都喘的病鬼兒子?
怎麽會?怎麽能?
華沂發現自己的手突然哆嗦了起來,幸而長安失去意識的時間并不長,僅僅是片刻,除了華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
他先是哆嗦了一下,随後醒了過來,眼睛慢慢地恢複神采,脖子像是用不上力氣似的,軟軟地靠在了華沂的肩上,長安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之後徹底閉上了,睫毛微微顫動,無意識地弓起後背,牽動了一下肩上的傷口,才咧了一下嘴。
長安聽見華沂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道:“來,松手,把刀放下——先松手,水呢?水喝不喝?”
華沂從未用這麽溫柔的聲音說過話,長安的意識清明了一些,順從地送開了他的馬刀,雙手捧起華沂遞過來的水碗,華沂卻不松手,硬是一點一點地喂了他幾口。
喂了幾口,長安終于不耐煩他這個細水長流的磨蹭勁,從他手裏把水碗搶了過去,華沂嘆了口氣,擡手一下一下地撫摸他弓起來的脊梁骨,誠惶誠恐地小心,簡直是給了他一個稀世珍寶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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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娘的比突然噴出來的地火還吓唬人。”華沂不輕不重地在他後背上拍了一下,壓制住長安想站起來的動作,雙手繞成了一圈,把長安圈在了兩條胳膊裏,罵道,“給我老實點。”
長安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刀,說道:“我好了。”
華沂這會聽到了他的聲音,揪起來的心終于放下了一些,他把長安放在大石頭前,讓他靠着石頭坐在那,蹲在一邊,發愁了一會,說道:“上路以後坐在我身上吧,我帶你。”
長安“啊”了一聲,然後慢半拍地說道:“我還得斷後呢。”
華沂翻了個白眼,把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斷後的不少你一個。”
長安聽了似乎有些苦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這不行,沒有白吃白住的道理。”
華沂愣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頓時簡直啼笑皆非,沒想到這小子竟然給個棒槌就當了真。
他看着長安,心裏軟得一塌糊塗,突然一個念頭冒出來——恨不得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了他,恨不得他能長得小一點、再小一點,小到不像人的樣子,到能讓他像個珠子一樣捧在手心裏。
這種感覺實在太複雜,以至于這個念頭冒出來以後,華沂懊惱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覺得自己簡直魔障了,腦子裏跑得都是些什麽狗屁玩意兒?
就在他懊惱的時候,索萊木過來了。
索萊木的大高帽歪歪斜斜地垂在一邊,一臉狼狽相。他沒事總喜歡拜個山神水神,膝蓋活像沒長骨頭,可是這時候,很多人跪下了,他卻偏偏還站得筆直。
一碗溫暖的肉湯下去,他的嗓子依然沙啞得要命,他費力地從另一邊過來,幾乎手腳并用才地走到華沂身邊。
他知道得多是衆所周知的事,很快便吸引了一大群人的目光,人們等着他說點什麽,索萊木卻沉默了半天之後,才用鴨子似的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他說道:“還沒完。”
索萊木說完,低下頭,拿袖子用力地在臉上抹了一把,咳嗽了兩聲。
塵土和他臉上花花綠綠的油彩一同被抹掉了大半,露出了比別人都要寬上一些的雙眼皮,那眼皮似乎過于沉重,墜得他的眼角都微微往下垂去,看上去就像是帶着一股根深蒂固的悲意——他長得不醜,只是天生苦相。
卡佐問道:“還沒完是什麽意思?”
索萊木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奔騰的火山,說道:“傳說大陸北部有十二座山,連着地下的萬丈深淵,在大陸形成之初便時有運動,後來被天神鎮壓,直到今天,一直沉寂得就像是已經死去了,現在,他們卻突然一起活了過來。”
他嗓音粗粝得像是生鏽的鐵器之間彼此摩擦,聽得人心裏冷森森的。
索萊木目光微微黯淡:“我只在更北的地方聽到過這樣的故事——十二座山同時流出深淵中的地火,它們會燒過極北的冰原,讓融化的冰川掀起大海裏的巨浪,攔腰撞上整塊大陸,到時候無處不震顫,平地會升起高山,裂開深谷,天昏地暗,白日無光,直到……”
卡佐:“直到什麽?”
索萊木嘆了口氣:“直到那一個最寒冷的冬天到來,會凍死所有的生物,之後是寸草不生一整年,春天才會重新回來,埋藏得最深的種子才能重新發芽。”
地火依然在燃燒,手足無措的人們去看他們的首領……華沂卻不知從哪裏摸出了兩個果子,遞給長安一個,另一個塞進嘴裏,一口咬掉了一半。
山溪都忍不住開口道:“首領!”
華沂擺擺手,地火的井噴之勢似乎已經弱下去了不少,空氣中叫人窒息的臭味卻更濃重了些,他沉默了一會,只有腮幫子在慢條斯理地咀嚼,好半天,他才說道:“放心吧,死不了,都死了哪來的‘埋得最深的種子重新發芽’?還是你們覺得自己還不如一顆種子?”
索萊木“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臉上的苦相好像一下子就被沖淡了不少。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誰也沒有華沂适合做這個首領,因為誰也沒有他心寬。
華沂想了想:“告訴大家,安心吃東西,原地休息一天,該吃的吃,該睡的睡……”
山溪問道:“我們不應該盡早離開這裏麽?”
華沂凝望着地火噴出來的方向,說道:“不用急,這個距離,那些灰一時半會飄不過來——你聽見索萊木說的了,現在不是慌不擇路疲于奔命的時候,如果這還沒完,我們總得想好怎麽活下來。”
索萊木在旁邊道:“明天我們下山,山會成為我們的一部分屏障,再往南是一大片平原,我們可以放緩行程,準備好食物。”
華沂點了一下頭:“叫醫師們辛苦一些,這山頭上的野獸很多,沒受傷的獸人武士排好,一個時辰換一次班,負責守衛,打死的野獸交給索萊木,放血挂起來,不用急,按照每年過冬的分量四倍的籌辦——長安你幹什麽去?給我坐好,把水喝了,然後滾去找阿葉,守衛沒你的事。”
中途被接納進來的散部落首領們始終沒有得到說話的機會,正一致地若有所思地看着華沂。
華沂一只手便把長安扶了起來,架着他往阿葉那邊走去,還不耽誤他用目光在那幾位首領臉上掃了一圈,然後對他們露出了一個親切又熱情的笑容,說道:“兄弟們放心吧,帶着你的人跟着我們,只要天不塌下來就沒事,我保證。”
索萊木夾起長安的另一條胳膊,陪着他們往阿葉那邊走去,一邊指點華沂手放低一點,別撕開他的傷口,一邊低聲問道:“這些外人就這麽留下了?”
“嗯。”華沂低低地應了一聲,“你別跟我吵吵這事,以後遇上,還是要讓他們進來的,我不嫌人多,大災當前,人不是累贅,沒人才要命。”
這道理不用他說,索萊木也明白,他微一點頭,又有些不放心地問道:“萬一這些人起了異心……”
華沂冷冷地一笑:“到了我的地盤,我說什麽就得是什麽,否則……多殺個把人而已,不耽誤什麽。”
他說得殺氣騰騰,手上的動作卻輕柔得很,一直把長安押到了阿葉面前,沒收了他的馬刀,然後對阿葉說道:“這回你得給好好看看,我看可不是狼抓的。”
阿葉忙讓出地方,讓長安躺下來。
被她擺弄,自然要比被華沂那個粗手粗腳地搬來搬去舒服得多,華沂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松了手,為了不礙她的事,幹脆與索萊木站得稍遠了些,等她的檢查結果。
這時,華沂才斂去笑容,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索萊木問道:“怎麽個意思?”
華沂擺擺手:“唉,別提了,差點把兄弟當了老婆,這下操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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