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長安有了自己的新住處,本來是很高興的。縱然他對衣食住行并不挑剔,也實在是受夠了陰冷潮濕的山洞,人在裏面住得時間長了,感覺骨頭縫裏都要長出蘑菇來了。

然而他并沒有新鮮幾日,便煩了個夠嗆——那作死的鲛人“啊啊啊”沒事總是在他門口嚎喪!

大海解了凍,獸人們原想把“啊啊啊”放回大海裏,省得他總在部落裏混吃等死。

那“啊啊啊”雖然日漸聽得懂人話,可是喉嚨天生便有問題,聽得再懂也說不出來,老賴在獸人的部落裏也不像話。

可是他們幾次三番出海的時候都帶着“啊啊啊”,這鲛人卻仿佛樂不思蜀了,一點也沒有回到大海裏的意思。

暴脾氣卡佐與只做不說的陸泉兩人曾經合力将“啊啊啊”扔進過水裏,鲛人一到了水中,下半身便成魚尾,鱗片亮閃閃的,配上一張唇紅齒白的小白臉,确實很有些看頭。

只是這漂亮的鲛人所作所為卻實在像是一條涎着臉的癞皮狗——卡佐他們回航的時候,他便用長出蹼的手扒住船尾,一路搖頭擺尾地又跟着回來了。

鲛人長在大海深處,從水中魚躍而起的時候,尾上能結出彩虹。每年春天,成群的鲛人上了礁石岸,他們與鳥人正好相反,是無論男女都非常好看,個個長得高鼻梁深眼窩,皮膚雪白,仿佛大海深處的海妖。這時,他們的睡眠就會很少,夜裏幾乎不用合眼——他們在月色下的礁石上求偶,然後在黎明伊始的時候,便開始為自己的愛人唱起纏綿悱恻的歌。

據說春天裏鲛人的歌聲能輕易激起人一腔懷春情緒,美得能叫人沉迷其中。

只可惜鲛人“啊啊啊”的歌聲實在是對牛彈了琴。

長安可聽不出什麽叫做“纏綿悱恻”。在他耳朵裏,這跟大海地震他們跑到山頂的時候,鲛人一邊哭一邊哼哼的悼亡曲差不了多少——都是聽不懂。

他雖然慣于天為蓋地為席,然而卻也吃不住有人天天夜裏在窗根底下這樣沒完沒了地哼唧。

用稻草堵了三天耳朵以後,長安終于忍無可忍,拿着訓徒弟用的木刀,大清早地便一腳踹開門,殺氣騰騰地出來把“啊啊啊”打跑了。

“啊啊啊”落荒而逃,跑到三四丈開外,不知是怎麽覺得委屈了,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可謂是肝腸寸斷。

長安怕他吵着別人,無可奈何地給了他一腳,想讓他閉嘴,可鲛人“啊啊啊”給鼻子上臉,還厚顏無恥地在地上打起滾來。

這場景被阿芬才不到兩歲的寶貝兒子小吉拉看見了,登時驚為天人,即刻習得,回家也對他阿媽使用了同樣的招數,可把阿芬氣了個倒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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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佐見了,偷偷問索萊木道:“長安兄弟都被首領定下了,這個傻鲛人聞不到味麽?”

無所不知的索萊木高深莫測地答道:“鲛人都這樣,這是他們的習性。你要不明白,改天也打他一頓,打哭了就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卡佐好奇心起,有一天,他真的趁夜深人靜的時候去欺負了“啊啊啊”一次——卡佐先是挑釁一般,路過的時候平白無故地撩了鲛人後腦勺一下,“啊啊啊”不幹,立刻張牙舞爪地向他撲過來。卡佐見他上鈎,正中下懷,于是痛痛快快地跟他幹了一架,按照索萊木說的,把“啊啊啊”打哭了。

卡佐打完架,神氣活現地回了家,卻不想惹了大禍。

打從第二天開始,“啊啊啊”便放過了長安,轉而跑到他家窗根底下唱情歌了。因為這,卡佐險些被阿葉撓花了臉,當晚便被關在了外屋。

通過卡佐被索萊木坑了的故事,獸人部落的人們很快鬧明白了,這鲛人敢情是天生的賤,原來打不得的,誰打贏了他,他就要不依不饒地對誰示愛。

這一招着實是絕代無雙、天下無敵,很快,鲛人“啊啊啊”便成了部落中最不能惹的人物,人人都學會對他客客氣氣,連長安也開始繞着他走了。

為了讓林子裏的動物們休養生息,華沂與幾個僅存的長老商議了一下,禁獵了半年,只搜羅了一些野兔、小豬的幼崽抱回來養。禁獵時間過了,每日也叫人有數地打獵。

獸人武士們閑得發慌,除了每日互相切磋,便更加在城樓上賣力氣。

很快,高大的城門和城樓便有了模樣,木匠與石匠們更是忙得團團轉。

路達叼着一條兔腿,帶着華沂過來找長安的時候,就發現他那位神奇的老師正在幫一個亞獸鋸木頭。路達忙三口兩口把兔腿啃了個幹幹淨淨,抹了一把嘴邊的油,沒來得及把肉都咽下去,便大步上去接過長安鋸下來的一截木頭。

……在上面留下了五個油手印。

長安拿鋸子的手勢很生疏,然而手藝卻不錯,雖然做得慢一點,但是一拉一推都認認真真,木頭鋸得平平整整。

華沂皺着眉在旁邊看了一會,忍不住問道:“你還會這個?”

“會一點。”長安點了個頭,天氣慢慢地回了暖,田間的野芽麥也在人們有心的料理下慢慢地結了穗,長安早不耐煩裏三層外三層的獸皮,換了下來,上身便只剩下了一件小馬甲,用骨頭別好,露出兩條胳膊,他身形本就修長,這一回更加是腰細腿長。

木匠亞獸卻不敢把這腰細腿長的“同類”真當了同類看,本就誠惶誠恐,此時見首領來了,更加不敢多說什麽,忙放下了手裏的活,低下頭。

長安卻無知無覺,說着話也不耽誤手上的動作,路達只好伸手幫他接着鋸下來的木頭,當着首領與外人,表面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十分不以為然。

在已經長成了少年的路達心裏,只有拿着刀槍的武士才是男人該做的,木匠之類始終是下等人的活,不是長安這樣天生注定出人頭地的人應該上手沾的。

長安是他的老師,少年獸人對強大的人天生含着一點敬畏。

而只要不惹急了他,以及不要在他耳邊聒噪過頭,長安總是很好說話,甚至是脾氣溫和的,待路達一直很好,又在逃難的時候一直沒忘了這個小奴隸,因此路達對他敬畏裏又有了一點依戀。

在路達的心裏,長安如父如兄,又不全是如父兄——他在少年心裏獨一無二到即使路達長成了這樣一個“天是老大我是老二”、十分桀骜不馴的少年,也依然認為長安是最厲害最有本事的。

路達認為,木工簡直是玷污了長安那雙拿刀的手,他不敢質疑長安幹什麽,于是狠狠地剜了木匠一眼,平白無故地把那老實巴交的亞獸男人吓了一哆嗦。

華沂瞧見了,沒理會,他也覺得不妥——他覺着自己把這人當個寶貝,這人總把自己滾成個屁。于是按捺住心中不悅,按住長安的手,對那位戰戰兢兢的亞獸人點了點頭,便将長安遠遠地拉走了。

華沂先是将長安手指縫中的木屑摘掉了,然後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這才輕聲呵斥道:“閑得你不知道幹什麽是吧?沒事和人家去鋸木頭,好好的大爺不當,幹雜活粗活你倒是挺有眼力勁兒,你的出息呢?”

他罵,長安就由着他罵,一聲不吭地聽着。

等到華沂唠唠叨叨地說了半天,說得口幹舌燥,這才發現自己唱的是個獨角戲,後面那位死豬不怕開水燙一般,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華沂回頭看了他一眼,與那坦率地走神走到幾百裏開外的目光一對,頓時只覺得周身上下,從頭發絲到腳趾甲的力氣全都給抽光了,他于是伸出手掌,幾乎将長安的整個後腦勺都給包在了掌中,咬牙切齒地往下用力按了一下:“不聽話,叫你不聽人話——唉,算了,上我那去,給你找點事幹。”

華沂将長安帶進了自己的新帳篷中,路達也當了小尾巴。

華沂的帳篷外面有院子,索萊木跟幾個陌生的男人在那裏,攤着滿地用肮髒的獸皮裹起來的兵器,長刀短刀雙刃劍,彎刀長槍小匕首,一應俱全。

那為首的陌生男人風塵仆仆,臉上溝壑叢生,小眼睛倒三角臉,面相上有些猥瑣,同人說話表情動作帶着明顯的谄媚,然而眼睛卻亮得驚人。

行商同亡客一樣是古老的職業,這些人沒家沒業,當中很多人甚至是終身不娶,走南闖北,什麽都賣。

真正的老行商狡猾極了,人脈多得叫人無法想象,哪怕姿态放得再低,也沒有人真的敢小看他們——大地解凍不到數月,這些厲害的行商已經再一次抓住了商機,開始在大陸上活躍了起來。

長安一看到地上的東西,眼睛一下就亮了。

老行商察言觀色,并不因為這是個亞獸便看低他,殷切地說道:“怎麽,小哥也看得出我的東西好?哎呀,頭一兩年不太平啊,南邊的海底硬是給擠出了一座高山來,死人無數,要不然這些東西怎麽能賣這麽便宜呢?”

長安彎下腰,拿起一把彎刀,仔細摩挲了一下刀刃,點頭道:“是好。”

老行商眉開眼笑:“小哥識貨嘛!今年第一回買賣,要是開門紅了,我可不是小氣的人,保證送你們一些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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