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青良半夜裏的時候,連滾帶爬地闖進了路達的屋裏。
路達還心事重重着,睜着眼沒睡着,就被這一陣沖腦袋的寒風給吹得一激靈。
只見青良的臉色青得像個小鬼一樣,被門檻絆了一個大馬趴,四肢并用、形如王八地撲到路達床邊:“我……我我我看……看看見……”
路達從床上撐起身體來,臭着臉皺眉道:“看見你死鬼老爹啦?”
“我……我半尿起來出去撒夜……不不不是,是半夜起來……”
路達不耐煩地道:“行了,我知道你怎麽撒尿,到底看見什麽了?”
“看……看見那個鲛、鲛人,他他他他不是人啊!我看見他在吃人肉,滿嘴都是血,牙,那個牙!有這麽長,一直戳到下巴上,吃的那真是人肉啊,我……我都瞧見腦袋了!”
關于鲛人是不是人這件事,确實有待商榷。路達聞言一挑眉,拿起他的尖刀,從床上翻下來。
青良深吸一口氣,他說了出來,便略微冷靜了一些,試圖思考起來:“師父……長安呢?我們得先去找他……”
“不過就是一只鲛人,找他做什麽?你還要吃奶麽?”青良的思考顯然沒有得到路達的贊許,他瞪了青良一眼,推搡着他的肩膀道,“帶路,我跟你看看去。”
兩個少年蹑手蹑腳地出了屋,順着青良的指引往後面山前的小河溝裏跑去。
小河溝裏面一直是活水,除了最冷的時候,一般是不怎麽結厚冰的,尤其這幾日氣溫稍微回暖,它便更是跟大海一脈相承,流淌得十分活躍了。
鲛人不怕冷,夜間便喜歡變回他本來的人身魚尾模樣,在河溝裏面翻騰。
路達與青良躲在一塊山石後面,探頭望去。
這天的月光亮得詭異,果然,他們見到那眉目端正秀麗的鲛人正化身魚尾在水裏,嘴邊還有沒擦幹淨的血跡,拿着一條大腿肉,啃得正高興,觀之令人毛骨悚然,簡直就是個不知哪裏跑出來的惡鬼。
路達見慣了鲛人的窩囊樣子,猝不及防地見到這幅模樣,登時吃了一驚。然而鲛人“啊啊啊”的窩囊樣子畢竟深入人心,他只是驚了一下,并沒有怎麽害怕,反而睜大了眼仔細望去,這時,路達便看清了,鲛人附近的水面上正起起伏伏着一顆人頭,大約是不好吃,被鲛人扔在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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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人少年目力極佳,屏住呼吸觀察了一陣子,正好一陣水波湧過來,“嘩啦”一下,将那顆人頭浮到了月光下,路達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死人的屍體正是他那日見過的老瘋子。
他經過了這一件事,仿佛心裏驟然多開了幾個竅,心事變重了不少,一眼認出,心裏轉了好幾個彎。
稀奇的事并不是鲛人吃人肉,鲛人化魚時,有那樣的利爪與尖牙,若說他們是吃素的恐怕才奇怪。稀奇的是,這才和他說過幾句話的老東西,竟然這麽快就被人偷偷處理了。
此處靠近住宅處,這兩日城防正緊,連青良都能撞見,難道巡夜的都是瞎子?
那就是……他們全都心照不宣。
路達想到此處,一拉青良,低聲道:“走。”
青良從來以他馬首是瞻,不敢說別的,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
走出了好一段,他才聽路達低聲說道:“鲛人自然是吃肉的,他們那一支人本就不開化,每日生活在水裏,叫海水把腦子都擠沒了,以為投到了水裏的東西就是給他們吃的,恐怕是把屍體當飯吃了,到了岸上他不敢,你放心。”
青良幾乎讓他給吓了一跳,他十天半月地也得不着路達幾句問聲細語的話,頓時受寵若驚得有點找不着北了。
路達只是随口跟他說了這麽一句話,心不在焉得很,其實沒往心裏去,一路也不管青良,就這麽心事重重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那個人已經死了——路達深吸了一口氣,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那還有什麽可搖擺的?那不過是個莫名其妙、瘋瘋癫癫、随意就能被處決掉的老瘋子,聽信他的話還能有對的?
因為這麽一個老東西,跟師父首領他們生出嫌隙來,這不是腦子有毛病麽?
仿佛上天給他指了這麽一條明路,路達覺得自己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輾轉反側良久,一旦打定了這個主意,心裏就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頓時雨過天晴豁亮,翻身躺下,這回一覺睡到了天亮。
華沂派出去的人去了幾日,城門便關了幾日,城防加倍,城門一天便換三回班。
好在這個冬天他們食物充足,人們冬日裏沒什麽農活,打獵也少,偶爾出海,強壯的少婦和亞獸也能去。
就算這樣,黑風樸亞三天兩頭地過來騷擾,也讓守城的人不厭其煩,像布冬索萊木這種知道老謀深算、以及長安這樣耐心十足的還好些,卡佐卻早就忍不住了,每日讓他在城牆上往下看,看得他簡直恨不得背生兩翼沖下去厮殺一番。
久而久之,生生給他憋出了一嘴的大火泡,阿葉給他敷上了草藥,此番青紅交加,便成就了一臉青面獠牙的倒黴相,供一個城的人娛樂了好幾天。
華沂卻想得比較多,他心裏有一個宏圖大計,開始慢慢地鋪開,一步一步地進行着。
華沂與長安一同守城牆的時候,正好碰到了黑風夜襲,城上城下一片弓箭亂飛。
黑風樸亞最近越來越喜歡半夜襲擊,一來白天時弓箭從上往下射是一瞄一個準,從下往上卻不那麽容易,然而半夜則不同,誰也看不清楚誰,十分混亂;二來他們的獸人也有機會趁亂摸上城樓上。
針對這個,手忙腳亂了一次以後,華沂就想了一個辦法,他叫阿葉連夜研磨了一種夜裏會發光的草莖,塗在了城牆上,每一個順着城牆爬上來的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得沾上一些。
而長安站在最後面,十分沒有存在感,仿佛隐于黑暗了似的——城牆守衛為往下戳人方便,很多都配了長馬刀,這樣一來,便有時候連華沂也找不到他的人。
他形如人群中的鬼魅,每一個被漏上來的敵人,無論從哪裏上來的,都會發現有那麽一把快得叫人看不見人影的馬刀如影随形。
一刀斬首,絕不拖泥帶水。
華沂先還想親自坐鎮,看到最後,幹脆坐回了避風間,一個一個地給長安數着,數到了七,這場激烈的戰鬥便結束了。
長安靠在避風間的石頭牆上喘了口氣,華沂便拎着一個水壺過去,從側面摟住了他的肩膀,将水壺喂到他嘴邊,玩笑道:“我看啊,以後有你在,城防守衛我也不用再過來了。”
長安避過了他黏糊糊地在自己嘴邊磨蹭着擦水跡的動作,只覺得雖不是光天化日,起碼旁邊有這麽多人,有些不大好意思,聞聽此言,卻立刻正色道:“你本來就不用過來的,我給你守城牆,本來就是應該的。”
正動手動腳暗中占人便宜的華沂首領聽了,果然再次無言以對,險些落荒而逃,幹咳一聲穩住自己的腳步,半晌才嘆了口氣,心裏柔情萬千地想道,那我哪裏舍得?
華沂便是這樣,心裏滿是欲念的時候,嘴上就甜如抹油,什麽肉麻話都往外說,偏偏心裏明明已經軟成了一灘水,恨不得把面前的人放在心尖上當寶貝的時候,嘴裏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他深深地看了長安一眼,飛快地摟住他,在他的頭發上親了一口,一觸即放,轉身去吩咐城防的事了。
終于,八天後,山溪最先回來了。
且說他們這一路。
山溪年紀不大的時候,就機緣巧合地認識了索萊木,索萊木這個神物幾乎是影響了他的整個一生,因而他有種骨子裏的狡猾。
山溪領了這個任務以後,第一件事便是先把他們要購買大量武器的消息給散了出去,行商紮根于大陸的每一條商道,早就打着主意要發這場戰争的不義之財,妥妥地上了鈎,他們一咬鈎,山溪便開始了他的使壞大計。
他先是秘密與幾路行商約定了地方,故意沒有按約定的時間去,算準了行商隊伍裏這些老狐貍中必定有唯利是圖的,必然會有人出賣這個地方。
果然,先聚在那裏的行商們便被黑風樸亞襲擊了。
黑風樸亞沖着山溪他們去的,沒逮着人,自然不可能把行商都殺幹淨,于是便将這一群戰戰兢兢的人給俘虜了回去。
山溪帶人埋伏在他們必經的一處小山口處,敲鑼打鼓地裝出聲勢浩大的樣子,将他們堵在了裏面,趁他們驚慌,來了個速戰速決的單方面殺戮,順利地劫走了這群驚魂甫定地被卷進了戰争的倒黴行商。
山溪的計劃本來好好的,然而卻出了一點意外——才離開山口,他便發現了一小撮黑風的人,幸好這些人已經死了。
一個男人背對着他們,手上拿着一把不知從哪裏随便撿來的缺口的彎刀,身邊跟着一頭獸人所化的巨獸,山溪示意身後的人安靜,自己從濃密的樹叢裏探出頭來,正好看見那男人将缺口的刀送進了最後一個男人喉嚨裏的模樣。
盡管用的武器不一樣,然而那刀刃熟悉而詭異的路線,執刀人舉重若輕的發力方式,全都提醒着山溪一個人,叫他甚至忍不住脫口而出:“長安?!”
男人聽到聲音,将屍體推開,詫異地回過頭來,那巨獸似是和他有默契一般,低吼一聲一躍到了他面前,虎視眈眈地盯着山溪。
這男人自然不是長安——看年紀,是長安的爹還差不多,身形也相去甚遠,眼睛很亮,嘴唇有一點薄,嘴角似乎天然帶着一點笑意,看起來有點不正經,卻十分可親。
男人擡手輕拍巨獸的身體,将缺口的廢刀随意地丢在一邊,意味深長地打量着山溪,忽然問道:“你認識長安……的刀?”
于是山溪除了帶回了一群鹌鹑一樣狼狽的行商外,便還帶回了這麽兩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巨獸化成人,便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們身後,沉默寡言得要命。
他們回來的時候,長安正在守城的避風間裏,準備交接下一班的守衛,聽別人說是山溪回來,他也沒怎麽在意,只是職責起見,他還是親自到城樓上看了一眼。
只這一眼,長安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吸去了魂似的,忽然大步往下跑去,竟然要親自去開城門。
與他換班的布冬不明所以地跟下來,只見長安已經像是被從籠子裏撒開的小獸一樣,一把推開了擋路的人,徑直跑了出去,大聲道:“北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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