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華沂在原地轉了兩步,随即招來了另外一個侍衛,下了第二個命令:“從現在起,擅自來營地的人全部就地正法,不管是誰。抗命的以背叛論處,在外不比以往,叫那些沒規沒矩的東西都給我仔細掂量掂量自己的腦袋。”

他為人從來八面玲珑,極少這樣疾言厲色,侍衛被他帶着冰碴的話音吓得一哆嗦,聞言立刻轉身便走。

正是夜涼如水。

且說那路達與茗朱,兩人日日暗中接洽,各懷鬼胎,茗朱并不坦誠地将其具體計劃透出,路達也并不把自己藏身之處坦誠。這日才送走了路達,茗朱便聽見了華沂的兩道命令,頓時措手不及了一番。

他站起來,在帳內裏裏外外地足足轉了三圈,熱着的腦袋才慢慢冷卻下來。

茗朱這長老當得名不正言不順,他談不上有什麽功勞,更不用說資歷,不過是華沂為了打壓黑鷹安撫布冬才将他調上來的,自己心知肚明這一點,又是小心謹慎的性子,因此在華沂面前從來都是默默無聞,但求無過、不求有功。

竟是沒想到華沂忽然來了這樣一手……若是路達被人發現了,将自己也咬出來,在這個節骨眼上,王會怎麽想?

茗朱想趁亂鏟平卡佐的勢力,卻并不想驚動華沂。

“叫人盯緊了路達,一定要保他離開,若是不行,那便就地殺了他,別讓他在王面前亂說話。”茗朱搓了搓手,心中忖道,眼下兵荒馬亂,若是路達死在他眼皮底下,即使王有心追查,也不會不顧大局,等打完這場仗,一切都塵埃落定了,痕跡也早被湮滅磨平了,全然不足為慮。

茗朱這樣想着,深吸一口氣,又充滿自信起來,甚至腦子轉得飛快地想道——死人反正不會說話,這件事若是擺弄得當,說不定還能嫁禍給黑鷹那些野蠻人,一箭雙雕,慌什麽?

比起茗朱這邊自欺欺人一般呃志在必得,路達卻在感覺氣氛不對勁的下一刻,便立即想到了華沂與茗朱二人可能的意圖,當下心裏一緊。

說來也奇怪,他活了小二十年,從未覺得自己是那種心思靈動通透的機敏人物,此時卻覺得自己仿佛開了竅一樣,一切都一目了然起來。

他與茗朱相互利用相互提防,知道此人關鍵時候肯定是要在他身後捅刀子的,因此眼見送他出來的那人聽了什麽傳話臉色一變後,路達就立刻當機立斷,在路上趁那人不注意,用力在對方胸口上戳了一肘子,随後雙手做爪,在對方彎腰的瞬間便扭下了他的膀子,提着自己的尖刀便飛身往另外的方向跑去。

這樣大的動靜,很快便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華沂雖然是心煩意亂,可腦子并沒亂,早在人出發之前,他便留了個心眼,将每個人都編成大組,大組內又分了小組,每一組不過四五個人,有專人統領,權責分明,全都記錄在冊,具體到每個人,什麽時間該在什麽位置,幾時巡夜幾時休息,都嚴格限定了,一來方便調度,二來也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把荊楚那些無孔不入的小蟲子排出去。

而之後的兩道命令更叫所有人的神經都繃成了一線,路達在這個時候出現,理所當然地讓當值守衛反射一般地追逐起來。

這對于華沂而言,只是個小插曲,他們露營的地方曠野千裏,一覽無餘,沒有一個四五個精英武士出去逮不住一個人的道理,華沂聞言沒說什麽,陸泉甚至懷疑“那人有些像路達”這句話,他都沒往心裏去。

他縱然曾經心有天下,此刻恐怕胸中也只裝得下兩個人,一個踩着他的肝膽,一個牽着他的心腸。

一行人便這樣在夜色中出發了。

早在他們出發之前,在黃昏未盡的時候,荊楚便抱着他的小嵋坐在自己的帳中,桌案上擺着幾個小木棍,幼兒有些好奇地伸手去抓,都被荊楚攥住小手給壓了下來,男人将最後一根小木棍撥到一邊。

他那一直沉默得像一根木樁一樣站在一邊的工布朵淵松開口道:“是今夜?”

荊楚眼皮也沒擡地說道:“八九不離十,華沂馬不停蹄地從王城趕到關外,因着我那一封紙條,恐怕連屁股也沒坐熱,就寝食難安地出了關往這邊過來了,以獸人的腳程,差不多今夜也該到我們的地盤上了。”

淵松笑道:“想必首領已經準備好招待他們的東西了。”

荊楚一哂道:“我的弟弟有些小聰明,他必定自以為十分了解我,覺得我這人孤傲自诩,又故意用他的城主刺激他,肯定是想激他一戰……可我這回偏偏要叫他自作多情。淵松啊,你得知道,當年在我手裏像只老鼠一樣逃出升天的是他,迫切地想和我決一死戰的人也是他,不是我,叫我們的人準備好,咱們入夜出發,叫他撲個空。”

淵松眼睛一亮,然而還沒等他說話,荊楚便忽然端起小嵋的臉,與那無知幼童大眼瞪小眼片刻,繼續道:“咱們盡人事知天命吧,明天的事,誰說得好呢?只是我若是敗了,真是不願意讓我的小嵋落到他那軟弱又充滿仇恨的四叔手裏啊,是不是小寶貝?”

小嵋懵懂地看着他。

荊楚抱着孩子站起身來,将孩子交給奴隸,背着手對淵松道:“且先不急,在走之前,咱們還得先等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正在狼狽逃竄。

此處曠野一片,不容易躲,也不容易藏,好在路達每日鬼鬼祟祟地出入,對地形還有幾分熟悉,可是饒是這樣,四五個獸人包抄也快要逮住他了。

路達用一塊獸皮蒙住臉,一開始心裏雖然充滿憤恨,卻始終過不去那道坎,不願意對昔日的同僚朋友動手,就好比打架容易殺人難一樣,因此只是一味地跑。可是很快,單是跑就不行了。

路達被逼到這步田地,擡頭一望,只覺那曠野真是天高地闊,自己卻殊無退路,滿心憤恨與不平剎那間暴漲,幾乎要淹沒了他,路達終于大吼一聲,轉身抽出他那曾經被長安暗地裏擔憂“孤注一擲”的尖刀,轉向了他的朋友。

他終其一生都在背叛,背叛自己的父親、背叛自己的願望、背叛自己的城邦、繼而背叛自己的心意,乃至于到如今,他有種自己已經無路可走錯覺,仿佛無論怎麽樣都是錯的。

短兵相接,那領頭的獸人認出了他的刀,驚愕地住了手,呆呆地問道:“你是……路達?”

路達卻并沒有放過對手這個走神的機會,他一言不發,狠下心來一個兇猛的前突,便輕易地便刺穿了那不可置信的獸人的喉嚨。

路達的眼角亂跳,感覺自己整張臉都被濺上的血跡燒起來了,那第一個死在他手裏的人,終于抹去了他心中作為人的理智與廉恥,只剩下野獸嗜血又兇鄙的本能。

路達突然發狠,一刀将人斬殺于地,其他原本聽見“路達”兩字而怔住的獸人頓時也跟着不管不顧起來,一群人有人有獸地纏鬥在了一起。

路達雖作為獸人,學刀的悟性其實一般,可同他一起學習的只有青良,以至于他對比起來,總是覺得自己還很不錯,并不知道自己沒能得了長安的“真傳”。而後來他又急于建功立業,無心練刀,長安這個師父又總覺得自己的路該自己走,也并沒有逼迫他,這才叫路達有了種出師的錯覺。

幾人眼下是真急了,動起手來,竟然也算得上是旗鼓相當,只是追捕者畢竟人多勢衆,路達仗着一時激憤殺紅了眼,很快便後繼無力,胳膊腿上各中一刀,他咆哮了一聲,原地化成獸形,一口咬向其他一人的脖子,那人四肢幻化成半獸,已成爪的腳掌用力蹬地蹿出一丈多遠,口中打了個呼哨。

便又有兩人從兩翼包抄,手中抛出一張大網。

幾人配合得當,路達一時大意,竟被網在網中,左突右沖跑不出去,眼睛都紅了。幾個網住了他的獸人眼睛卻比他還紅,一個個喘着粗氣,連質問的話也說不出口了,三人六只眼一同盯着路達,同時都覺得他魔障了。

片刻後,幾人略微冷靜下來,想起路達同王城城主特殊的關系,便一時做不了主到底要把他如何,便互相遞了個眼色,準備将其活着帶走。

可是就在這時,異變陡生,兩個黑影忽然不知從哪裏蹿了出來,猝不及防地揮刀砍向他們,幾個獸人各自分出一只手拽着抓住路達的大網,誰也沒反應過來,竟仿佛菜瓜一樣被人毫不費力地給切了。

路達吃了一驚,只見這偷襲者中上前一人,擦幹淨手中武器上的血,将臉上蒙面的獸皮扯了下來,對路達說道:“督騎,我的主人想見見您,請跟我們來。”

路達回到人形,将身上的網摘下去,卻是一動不動、警惕謹慎地望着這些人。

那人做了個請的手勢,見他不動,便是一笑道:“督騎替那華沂打仗守衛幾年,忠心耿耿,立功無數,到如今不也就落到他要派人殺你抓你的地步麽?這些我們都知道,也知道您為誰而背叛他們,想要的又是什麽。說實話,華沂這地盤、這首領之位甚至他大言不慚自稱的‘王’,就真的名正言順麽?巧取豪奪,鼓動內亂,得手之後又趁亂害死了舊首領洛桐……啧啧,要按我的意思,當年您父親才是最早巨山部落的正經長老。”

路達聞聽此言,只覺得冷一陣熱一陣,自己那點不見光的身世竟然被對方如數家珍一般,叫他幾乎有些恐懼起來,潤了潤嘴唇,路達聲音幹澀地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對方一笑,在夜色下顯得分外詭谲,卻并沒有答話,只是說道:“華沂為人謹慎,若他發現手中前來抓捕你的人久久不歸,定然會再派人來追殺,他是數城之主,你單槍匹馬地與他作對,能讨得什麽好處?若是督騎此時投奔我們首領,立下大功,以後的風光榮華還少麽?那華沂做不到知人善用,到如今也沒有給您什麽機會,督騎在他手下苦熬資歷已經多久了?您可仔細想想吧。”

最後幾句話幾乎說到了路達的心坎裏,他那激憤的腦子仿佛被泡了冷水的手巾抹了一把,帶來一種搔到了他癢處的清明。

那人看着他的眼睛,眼色愈深,再次壓低了聲音道:“另外……督騎不想見見長安城主麽?”

“什麽?”路達一激靈。

那人笑道:“城主向來身體不算康健,加上我們照顧不周,叫城主‘傷病’發作,如今在我們首領親自‘照顧’之下,督騎與城主淵源深厚,感情真摯,只是礙于身份,恐怕總是覺得有些親近無門吧?眼下城主卧病,難道不是督騎表明……”

他的話音微妙地頓了一下,輕輕地一挑眉,暧昧地壓低了聲音接着道:“……‘孝心’的時候麽?”

路達不知怎麽的,心口一熱,繼而連臉都跟着紅了起來,腦子裏“轟”地一聲,仿佛是那道遮掩着禁地的門,驟然間便分崩離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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