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長安挑了一個最壞的時機,他和瘋子兩個人都知道。
此時即不夜深,也不人靜,五六個獸人——包括路達在內,全都聚在荊楚的主帳裏議事,門口至少四五個侍衛守着,別說殺人,恐怕他連接近主帳都不容易。
可是瘋子就是瘋子,他的眼睛瞬間就唯恐天下不亂地亮了起來,幾乎是緊跟着長安蹿了出去,在他看來,單槍匹馬地闖進敵軍主帳,橫沖直撞十步殺一人,無人能擋,簡直是太厲害了,拿刀的人可不就應該這樣無所顧忌、無堅不摧麽?
內斂的是那些龜縮在部落裏用劍的傻帽貴族,刀若是不猖狂,還能叫做刀麽?
……他的屁股顯然又不知跟誰坐到一條凳子上了。
一開始幾個侍衛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一連被長安放倒了四個,荊楚那井井有條的營地才騷動起來,無數巡視與守衛的人向這邊叫嚷着奔過來,營地外面原本坐在地上的一排穿着那種奇怪的重甲的人嘩啦一下全部站了起來,就像是憑空豎起了一道鐵牆一樣,暗夜中反射着冷冷的月光,遠望過去,就像水中泛起的細密的魚鱗。
一排侍衛擋在了主帳門口,一人一邊交替站着,獸皆有獠牙,人皆有利器。
沒等長安過去,他們已經先撲了過來,一只巨獸一馬當先,自上而下咬向長安的左手,一人與他配合默契,重劍從左往右,橫掃長安的腰。
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罩在了攻擊範圍之內,除了狼狽後退、被身後包抄過來的侍衛們亂刀砍死外,沒有別的退路。
長安一擡手将短刀齊根沒柄地直接塞進了巨獸嘴裏,在對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合上嘴的時候猛地一矮身,手腕下拉,正卡在巨獸下颌上兩顆大獠牙之間,短刀吹毛短發一般地直直刺入巨獸的腦袋,他以此為支點往地上一墜,重劍擦着他的頭皮撞上了巨獸的腦袋,一聲巨響,血肉橫飛。
瘋子縱聲大笑道:“好!”
而荊楚已經從主帳中出來了。
場中一片混亂,淵松抓住他的肩膀要将他往帳裏推,口中道:“此人刀術神出鬼沒,首領快進去,不要靠近!”
荊楚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從自己肩膀上撸下去,盯着長安看了一會,仿佛自語般地低聲道:“那就是海珠城主?他果然沒死。”
他多此一問,世上窩囊的亞獸千千百,有哪一個能這樣威風厲害?
荊楚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來,過了好半晌,才說道:“這樣的人……我相見恨晚哪。”
淵松急道:“首領!”
荊楚不理會他,反而半側過身去,轉向整個人都已經魂飛魄散一般地站在主帳門口的路達,輕輕地挑了挑眉,搖頭道:“魚目果然是不能與明珠相提并論,我的四弟,從小運氣就好,真讓人嫉妒。”
他似乎有些憂傷似的皺了皺眉,問淵松道:“為什麽呢?就因為他手上多比我長了兩道白條,他就真的能像那些蠢人說得一樣,是天命所歸麽?”
淵松:“首領!”
荊楚擺擺手,這時,路達卻忽然擰過頭來,瞠目欲裂地看着他,顫聲道:“你……你騙我!你竟然騙我!”
淵松低吼一聲,亮出自己的獸爪擋在荊楚面前。
荊楚卻不慌不忙地盯着路達的眼睛,壓低聲音反問道:“我的督騎啊,你拍拍自己的心肝說,究竟是我騙你,還是你自己騙自己?”
路達的嘴唇都哆嗦了起來。
荊楚卻笑了,接着說道:“眼下方才紮營,衆人正是警惕萬分巡視森嚴的時候,他若是要殺我,何苦選這樣一個爛時機?督騎,你的師父大概是快被你氣死了。”
路達的臉已經像紙一樣慘白。
他忽然大吼一聲,縱身向荊楚撲過去。
荊楚臉上浮現出一個冰冷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轉過身,背對着他,交給了淵松,仿佛根本沒有将這個人放在眼裏。
然而,就在這時,地面突然震動了起來,并不是那種地震的震顫,而仿佛是無數人往這邊快速奔跑造成的震動。
荊楚臉色一變,猛地擡起頭來,在那山巅處,人影攢動,正以極快的速度從山頂往下沖。
華沂!
竟然在這裏就被追上了,荊楚目光閃動——他的确有一點低估他小弟弟的那支身經百戰的隊伍!
不……荊楚的目光轉過山谷邊緣,望向那群身着重甲的人——恐怕不是對方來得快,而是自己走得慢,果然是一利便有一失,他手上的這些人無堅不摧、刀槍不入,卻拖了行軍的速度。
大敵當前,荊楚只愣了一瞬間,随即便釋然,甚至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入關又如何?關外又如何?在這裏被擋住又如何?
以華沂這懦夫帶出來的疲憊之師,還能翻出花來麽?
他骨子裏就充滿戾氣,戰意如時起時跳的火花,輕輕一燎,便能燒起滔天火海。
當次關頭,荊楚忽地一聲斷喝,指着長安道:“拿下他!”
長安從一頭被他捅死的獸人身上翻了起來,一腳踩在一個人的脖子上,腳腕一錯,“嘎啦”一聲,将那獸人的脖子硬生生地給踩斷了,正聽見荊楚那句話。
“拿下我?”他冷笑一聲,短刀在手腕上轉了轉了一圈,乒乓一陣亂響,彈開了七八個撲上來的兵器,足能讓人眼花缭亂,他卻是快而不亂,只見那短刀在他手裏翻來覆去,仿佛活了一樣,連他的油皮都沒蹭掉一片,長安低喝一聲大開大合地将一獸人侍衛開了瓢,口中道,“你也得有命拿!”
荊楚聞言大笑三聲:“好,本該如此,我活到這個地步,能有這樣的對手,不枉此生!”
路達整個腦子裏轟鳴一片,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感覺到長安看他的眼神——那眼神冷冷的,就像是無數次、他跟在長安時身邊看見過的、那種面對敵人時的眼神。
那人不愛言語,也不愛笑,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是脾氣暴躁的,然而看他的眼神卻總是澄澈而溫和,縱然有時不耐煩,對他,也盡量忍着不發出來,可是……路達一瞬間好像被過了一層涼水,一個念頭忽然冒了出來,長安……他的師父不要他了,這是……要他死。
路達一把推開身邊的獸人,頭也不回地往一邊跑去。
就在這時,一個原本隐藏在那群目光呆滞的侍衛中的獸人突然暴起,一只手變成獸爪,直探路達的後心。
路達連忙閃開,就地滾開,卻在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的時候,就被一只冰涼的手按住了脖子。
他聽到一個男人嘆氣的聲音,他擡起頭來。
他在夜色中看見了長安的眼睛,那人眼簾低垂,睫毛濃密,勾勒出形狀美好的眼線,風餐露宿,傷病連日,本該看起來憔悴疲憊,路達卻只覺得對方仿佛是瘦了些,臉色蒼白了些,其餘并沒有什麽變化。
唯有那雙眼睛裏,漆黑的眼珠盯着自己,那眼神的意義叫路達一瞬間便仿佛是困惑了。
路達才知道,他從來不懂長安在想什麽,他連自己在想什麽也弄不明白,他就像是一條矮進了塵土裏的蟲子,卑微渺小,可憐可恨。
那一刻仿佛是很長,叫他思前想後腦子裏像是跑過了很多的事,然而又很短——長安下手從來利索,一招得手,絕不耽擱。
那只手并沒有停留,自路達的脖子上抹過,随後路達覺得有一點疼……真的只有一點疼,他一直看着長安,拼命地站直了,卻不由自主地往後踉跄了幾步,而後全身的力氣都在流走似的,他連站也站不穩了,只能任憑自己倒下去,視線也一點一點地暗了。
他心裏所有的憤怒都化成了一種說不出的悲傷,忽然間彌漫到他的整個心裏,濃稠得化也化不開,仿佛是他一生中唯一真實的東西。
——那麽不甘心,那麽的痛苦。
長安一招得手,心裏驟然像空了一塊似的那麽難受,從未有過的苦味順着他的嗓子要往下走,他卻硬是含在嘴裏,并不下咽——這并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
下一刻他就一矮身,猛地往前一撲,躲過身後一道勁風,長安本能地舉刀去擋,黑暗中砸過來的卻是一把兩尺半長的大砍刀,拿刀的是個穿重甲的人,只露出一雙眼睛,直上直下地一壓,實打實的萬鈞之力,耳邊一聲傾向,長安便知道要壞。
這時,不知是誰,正從那鐵巨人身後滾過,直挺挺地撞在鐵巨人身上,咣當一聲撞歪了他的刀,長安迅速趁機回撤,再望過去,那突然冒出來救了他一回的人卻不見了,華沂的人從山坡上居高臨下地往下沖,荊楚的人全部在集中戰鬥,他這邊還有個攪屎棍一樣的瘋子……人聲、獸吼、喧嚣聲、腳步聲、兵器碰撞的聲音……簡直混亂成了一團。
而他手中的短刀,斷成了兩截。
華沂在下令下山之前,其實已經瞧見了山下的騷亂——他一開始并沒有打算就這樣大喇喇地沖下去,也是想埋伏一陣等天黑,再殺對方個措手不及,誰知方才打算出來探查一下情況,便遠遠地瞧見了那形似主帳的旁邊的混戰。
華沂第一個反應便是長安,頓時把什麽“時機”也忘了,擡手便叫人往山下沖。
至此,第一批從山上沖下來的人已經到了荊楚營地的邊緣,獸人與最外圍的獸人厮殺在一起,一時間難舍難分,那些目光呆滞的家夥好像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死,單單是往前沖,是玩命的打法,而後面一層是穿着重甲的人,就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擋在那裏,仿如固若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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