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陸泉被一只鐵甲獸人抓住了肩膀,硬生生地扯下了一層肉來,幾乎能看得見骨頭,他一爪子揮向了對方的眼睛,那巨獸慘呼一聲,腳步一頓,陸泉趁機一躍三四丈,就地變回人形,踉跄兩步方才站穩。

他來不及去看自己肩頭的傷勢,從懷中摸出了一個火焰筒,用嘴咬下蓋子,飛快地點燃,火焰沖天,而後他不顧瞬間圍上來的七八個鐵甲巨獸,大叫一聲:“敵人的頭頭往那邊跑啦!”

這一嗓子替他拉來了敵人無數,不過也是他命不該絕——幾個城主分別從四方帶人往下沖,山溪正好卡在了南邊一側,正聽見了這聲叫喚,心裏頓時一陣氣緊,暗忖道:這個傻蛋。

當下不敢遲疑,連忙趕了過去,好歹沒讓他這傻兄弟叫一群五大三粗的巨獸踩死。

華沂當然也聽見了,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鐵甲獸人很快便将通路堵上了,與這些身披鐵甲的家夥纏鬥,絕對是傷敵一萬自損八千。

但是就這樣止步,華沂是絕不甘心的。

他後退一步,躲過了一個撲上來的巨獸,兩個戰士沖上來截住敵人,華沂便趁這片刻的工夫皺着眉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這時,一個人影冒了出來,手中拿着一把尖端有鈎子的古怪的刀,縱身一撲,正好從兩個戰士中間撲了過去,猝不及防間将帶鈎子的刀直直地捅入了那鐵甲巨獸眉心處,随後他一撤手,鈎子勾出了一片血霧。

那兩個戰士已經驚呆了,華沂忙一側身,抱着長安避開那噴開的血。

靠在他懷裏的長安忽然動了一下。

長安一睜眼,就看見了那瘋子舉着那把帶鈎子的刀,在原地又蹦又跳地叫道:“這是那大妖怪用怪魚和怪洞孵出來的活狗,太帶勁了,太帶勁了!小白臉,快過來與我一起殺個痛快。”

華沂:“……”

這病得不輕的東西又是哪根蔥?

長安的眼神只迷茫了一瞬,随後頓時就清醒了。

那瘋子卻已經趁喊話的時間,用同樣的招數捅死了兩個鐵甲獸人,口中還罵罵咧咧地嚎叫道:“太他娘的帶勁了!看這一個個的大家夥,跑得快跳得高,還他娘的打不動!哈哈哈哈,我就喜歡這種大家夥!小白臉快來!再不來要被我殺光了!”

敢情他把這當成好玩的事了。

長安目光閃了閃,沒理會他,啞聲問道:“荊楚呢?”

華沂見他還算老實,沒什麽動靜,便用下巴尖往人最多的地方示意了一下,簡短地說道:“往那邊跑了,不好追。”

長安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在他耳邊低聲道:“我知道有一條近路。”

荊楚走得頭也不回,很快便将山谷中的喊殺聲都甩在了後面,他似乎既沒有痛心疾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對自己八年的努力付諸東流的惋惜,淵松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覺得他好像很平靜,步履也極鎮定。

就在他們才離開山谷不遠的時候,一聲尖銳的鳴叫從空中響起。

荊楚腳步立刻頓住。

淵松本想說什麽,被荊楚豎起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嘴唇邊上:“噓——”

随着人們安靜下來,他們都聽見了那種聲音,那是空中傳來的,仿佛千百只大鳥迎風舉翼,自同一個方向呼嘯而來,無數雙翅膀扇動的聲音混成了一體,壓得很低,似乎離地面不遠,憑空給人帶來一股壓迫感。

荊楚仰起頭來,枯樹的枝桠在晨曦中沉沉地映入他的眼睛,就仿佛他墨色的眼珠上飄着一層光怪琉璃的鬼怪一樣,侍衛們面面相觑,誰也不敢言語,淵松聽到荊楚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後,才輕聲說道:“是鳥人。”

淵松一驚:“東海怎麽會有鳥人?”

荊楚的目光依然望着那陰沉壓抑的天空。

“我怎麽知道……”他喃喃地說道,“但我與鳥人殊無交情,他們自然不是來幫我的——淵松,我一直有一個問題不明白。”

淵松一怔。

荊楚繼續說道:“你我之間既無恩又無義,這些年來我也沒給過你什麽,更沒脅迫過你什麽,為什麽一直跟着我?”

“既無恩又無義”六個字,就好像往淵松頭上熱熱鬧鬧地淋了一盆透心涼的冰水,叫他前心後背地冷了個徹骨,一時間竟然失了語。

荊楚的視線飄過來,眼神卻是真的困惑。

“又或者是你觊觎我的身體?可我雖不醜,也實在談不上什麽顏色,更不用提年紀已經不小了——我想來想去,總是覺得自己沒什麽好值得你惦記的。”

淵松的嘴唇泛白,細細地顫抖着,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傷心的,好一會,他才用一種異樣的聲音說道:“我自小是你的工布朵,發誓過伴你終身,親如你兄弟,忠如你家犬,像小嵋那樣大的時候,就一直跟在你身邊,一同長大,之後有一同經營……你說你我之間,既沒有恩,也沒有義?”

荊楚皺了皺眉,随即釋然,臉上慢慢地露出一點笑容來,依然是溫雅近人的,卻少了那埋藏得很深、但根深蒂固的邪佞意味,看起來竟然有了幾分純真,他說道:“這可不是真話吧,哪有那麽簡單的緣由?不過……我不再問就是了,反正無論如何,我總是要謝謝你的。”

淵松張了張嘴,卻還沒來得及答話,便一矮身攥緊武器,轉過身來,擋在荊楚背後,冷聲道:“什麽人?!”

幾個獸人戰士先後撥開低矮的樹叢走了出來,最後跟出來的是華沂。

荊楚慢慢地轉過頭,正好與華沂四目相對。

過了不知多久,華沂才低聲道:“二哥。”

荊楚的臉上忽然浮起一個古怪的笑容。

在山谷中的時候,華沂簡直追紅了眼,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荊楚大卸八塊,而他終于站在這個男人面前的時候,他卻忽然之間發現自己心裏的殺意像是被烈風吹散的薄霧,忽悠一下,就散得一幹二淨。

荊楚似乎依然是老樣子,與十幾年前殊無二致,帶着總是有一點違和感的溫和笑容,以及讓他不舒服、也不明白的複雜眼神。

華沂曾經以為那一宿的追殺與逃命刻骨銘心,可這個時候,卻一點也想不起來當時的情境,反而零零碎碎地回憶起來的,都是年幼的時候二哥看護他、逗他玩……或是說一些半懂不懂的奇怪的話的模樣。

他記得那人有長而柔軟的頭發,從不大聲說話,手指卻修長而有力。

看着他懷裏抱着的幼童,有那麽一瞬間,華沂心裏竟然不合時宜地想道:他原本是我的親哥哥來着。

天空中的呼哨近了,随後,數百只大鳥直直地越過他們飛入山谷——鳥人口中的毒箭正是那些刀槍不入的鐵甲獸人的克星,因為獸頭比人頭大得多,所以貼在人臉上的甲胄被撐開,臉上與頭頂沒有保護,這樣一來,高空的敵人就是致命的。

另外五六十個有翼獸人在荊楚的另一邊落了地,鳥背上一男一女跳了下來,其他人就地化成人形。

男的是索萊木,女的頭發已經花白,正是當年在岩洞中尋求過庇護的極北女王阿赫蘿。

至此,整個戰局已經塵埃落定。

華沂終于開口問出了他二十多年的疑問:“你為什麽?”

荊楚不語,華沂繼續道:“縱然大哥與三哥不甚友好,可是阿爹待你不好麽?我又有什麽對不起你,你為什麽這樣逼我?”

荊楚靜靜地看了他一會,面無表情、語氣平淡地說道:“我并沒有逼你,只是想殺你,不過不小心叫你逃了而已。”

華沂眼圈倏地紅了,問道:“就算你想要首領之位,難道我會與你争麽?我會反對你麽?你謀殺血親,日後有誰可真心以待?有誰還會站在你身邊?哪怕你坐擁天下,手握兩個南北大陸,難道別人都怕你、畏懼你,你就高興了麽?”

荊楚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嘴角倏地一挑,卻是垂下眼,輕描淡寫地說道:“多愚蠢的問題。”

下一刻,他轉向阿赫蘿與索萊木一邊,打量了他們二人一番,問道:“極北女王?還有你是……那個糊弄人的‘諸神使者’?”

索萊木一路風塵仆仆,臉頰明顯地凹了進去,卻依然顯得神采奕奕。他笑道:“我可不就是那個糊弄人的家夥麽?連極北女王都千裏迢迢地被我糊弄來助陣了。”

荊楚卻認認真真地問道:“那麽你見過真神麽?他們在哪裏?”

索萊木聞言,立刻反射一般地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嘴臉,半真半假地說道:“當然,每一個我膜拜過的真神都在我心裏。”

荊楚聽了,極失望地搖了搖頭——在他臨死的時候,發現自己所聽到的,敢情除了蠢話就是假話……

真話或許是有的,只是他自己不相信而已。

而後他忽然雙手舉起小嵋,讓幼兒的目光與自己平視。

荊楚問道:“與阿爹一起還是跟這些……人走?”

小嵋不懂他在說什麽,雙腳懸空,他本能地伸手抓住了荊楚的衣領。

荊楚笑了——二十幾年前,他弑父殺兄的時候,也露出過同樣的笑容,華沂驟然間明白了什麽,吼道:“小心——”

小嵋身上忽然着起火來,孩子尖銳的哭聲刺着人的耳朵,他身上也不知塗了什麽東西,那火勢快得不正常——華沂出聲以後才着起來的,卻在他話音未落時,那孩子就已經成了個小火人,連荊楚都跟着燒了起來。

淵松瞠目欲裂:“首領!”

火光中荊楚回頭看了他一眼。

沒有人說得出那一眼的含義。

幼兒撕裂的嚎哭聲越來越微弱,而小嵋的身體卻越燒越“大”,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荊楚捧着一個火球一樣,眨眼功夫,小嵋已經全部湮滅在了火焰裏,哭聲也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皮球一般脹大到兩尺見方的大球。

阿赫蘿臉色一變,仿佛認出了這是什麽東西,她一把将周圍的人往後一拉,用力揮手道:“跑!”

小嵋的身體仍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膨脹,大到荊楚已經抱不住了,他卻依然不肯松手,跪在地上,将臉貼在了小嵋……那肉球的身體上,臉上的肌膚立刻被燒成了黑炭,半張臉上露出了森森白骨,駭人極了。

就在這時,刀光忽然閃過,華沂餘光掃見,險些肝膽俱裂:“長安!你給我滾回來!”

長安提着瘋子那把前端有鈎子的刀,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閃身一躍而起,一刀捅入了小嵋的身體,連帶着穿過了荊楚的腦門,令人齒酸的鋼鐵與骨頭摩擦的聲音響起,長安以身體帶着手裏的刀,大力往下一壓,硬生生地将荊楚劈成了兩半。

小嵋——荊楚懷裏抱着的那個肉球應聲落了地,一個輕微的爆裂聲響起,只聽阿赫蘿在他身後大聲道:“還不撒手,小子棄刀!”

不用她多說,小嵋身體裏流出烏黑的油狀液體,順着刀柄汩汩而下,長安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立刻松手往後退了幾步,被趕過來的華沂攔腰抱起,往自己身後一掄,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将他接住。

黑油遇到火立刻竄起了老高的火苗,小嵋的身體發生了幾次小的爆炸,最高的一次竄起了一丈多高的火星子,然而到底是被劈開了,他身體裏的東西流盡、燒盡了,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

地上已經瞧不出孩子的屍體究竟是到了哪裏。

淵松卻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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