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如果換在青水講故事以前,楚栖是不會問出這句話的。
??所有人都覺得那是一幅字,神君也覺得他該看到的是一副字,偏偏就他自己看到的是一幅畫,說出去誰信呢?
??但青水說神君與漾月僅有過一面之緣,便是在忘川河畔,這陡然就讓他想起了那副特殊的畫。人、河、花、以及這一場景所代表的意義,全都具備了。
??讓他難免不多想。
??或許神君看到的,與他是一樣的。
??神君眸中劃過了一抹愕然,這抹情緒被他捕捉,楚栖頓時心中有底,他又悄悄來勾神君的手指,拇指在他手背上來回摩擦,輕聲道:“司方,你看到的,跟我是不是一樣的?”
??神君手背光滑,觸感細膩如羊脂,叫人愛不釋手。或許是因為震驚,被他摸了一會兒才回過神,神君立刻抽手,道:“你看到了什麽?”
??“一個紅色的人,一條黃色的河,還有亂七八糟的花。”
??神君看他半晌,沉默地起身走向那副畫,楚栖撩開衣擺,下了床屁颠屁颠地跟過去,隐隐帶着炫耀地伸手去指:“喏,人在這裏。”
??神君的眼神陡然複雜了起來。
??一直沒有等來誇獎,楚栖緩緩把手收了回來,扭臉看他,遲疑道:“怎麽?我說錯了麽?”
??“沒有。”神君望着他,嗓音微啞:“只是,能看的透這幅畫的,要麽是靈力高于我,要麽是,畫中之人轉世……”
??楚栖猝然張大了眼睛,那一瞬間的戰栗讓他脊背發毛,一時之間,楚栖竟分不清自己是興奮,還是恐懼。
??“這是當年我在忘川河畔為漾月所繪,他十分喜歡,聽說我無名,便送了我一個易字,他是真正的氣運之子,有他賜名祝願,我的修行之路十分順暢。”神君望着他花貓兒似的臉,目光微露不忍:“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我很清楚,他那樣的人,不論轉世多少次,都是庸中佼佼,天之驕子……所以,我一直尋找的,都是這樣的人。”
??天之驕子?楚栖的情緒平靜了下去,他随手撥弄了一下長發,眨眼道:“然後呢,你找到了麽?”
??“尚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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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楚栖想了想,道:“你找他多久了?”
??“九千多年。”
??“還要找多久?”
??“至我隕落之日。”
??楚栖轉身,慢吞吞地走向床榻,道:“會不會,你找錯目标了,他之前那般風光,興許,再做人,就沒那麽幸運了呢。”
??“不會。”神君眸色深幽,語氣平靜而堅定:“他為天道獨眷,理應永世順遂。”
??“是麽?”楚栖垂眸,手指徐徐撫過自己瑩潤泛粉的指甲,剔透的眸子裏劃過一抹濃郁而癫狂的黑,他偏了偏頭,随口道:“既然你清楚他一定過的很好,還找他做什麽?”
??不知想到什麽,神君望着畫卷,神色有些挂懷:“待他日你有了孩子,就會明白,哪怕知道他在外面十分風光,可還是會希望可以親眼看到他,希望他能常常活躍在自己可以看到的地方。”
??“你說的是天道,還是你自己?”
??“……自然是天道。”神君揭過了這個話題:“你有沒有特別學過,識別幻象之術?”
??“沒有。”楚栖語氣玩味:“我天生一雙通透目,分得了神,辨得了鬼,識一幅畫何須要術?”
??察覺他語氣不快,神君溫聲附和:“世間人才濟濟,因果變幻,會出不世之材,也是情理之中。”
??“怎麽?他有天賦是理所當然,我有天賦便是偶爾得之,來世還要還回去的?”
??他言語陡然鋒利起來,支棱的叫人猝不及防,神君下意識一頓,解釋道:“我并非此意。”
??楚栖眼中怨氣升騰,咬肌發緊,他壓下心中不快,忽然笑了一下。再回身的時候,眼睛已經盈盈彎起,道:“既然漾月有天道所眷,永世順遂,你就不要找他了,日後便陪着我好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是受人之托,還是你也想找?”
??“都有。”
??楚栖心中的不快越積越深,他直勾勾地望着神君幾息,在對方發現之前将目光移開,然後擡手,按住了自己的腦袋,呻·吟了一聲,身體跟着癱軟下去。
??神君:“……?”
??他快步走過去,伸手扶住對方,低聲道:“你怎麽了?”
??楚栖順勢歪在他懷裏,手指揪住他的衣角,做出很痛苦的樣子,道:“頭疼……老毛病了。”
??“你年紀輕輕,怎會頭疼?”
??楚栖信口胡謅:“阿娘帶我看過大夫,說是因為受了刺激導致……想是當年,她抱着我被趕出邺陽城的時候,那些罵聲過于尖銳,導致如此。”
??神君目光微動。
??“我至今還時常噩夢,他們罵的那般難聽,好像要将我和阿娘千刀萬剮……我那時很小,才只有五歲不到,我一直不懂,他們為什麽那樣對我們,司方……”他扯了扯神君的衣袖,悶悶道:“我們做錯什麽了麽?”
??神君的大掌覆上了他的腦袋。他極少會出神殿,許多事情并不清楚,但那日去尋楚栖之時,那些不堪入耳的謠言還是叫人印象深刻。
??他告訴楚栖:“你們沒錯。”
??楚栖又問:“你真的會因為,一個被皇帝寵幸的女人,而降罪人間,使旱魃為虐,顆粒無收麽?”
??神君的手撫着他的腦袋瓜,按着他的太陽穴,思索道:“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我不問人間事,也不司管雷雨,只負責庇護這一方,不被妖魔侵襲,接受祭祀是為了凝聚人心,讓人間免受戰争之苦。”
??楚栖一下子笑了,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麽?”
??“我就知道……”阿娘沒有禍國,她只是皇權與那些所謂關心民生疾苦的‘聖人們’推出來的犧牲品。那些蠢貨,那些推手,那些仁義鼠輩,慷他人之慨,冠他人之罪,全都該殺。
??早晚有一天,他會找到那份萬民書,看清那上面都是誰的名字,殺一個,抹一個。
??叫這南唐淪為血色鬼域,以慰阿娘在天之靈,報人間苦我之恨。
??楚栖仰起臉,眼神澄澈而認真:“就知道,你通透慈悲,絕不會做無故遷怒之事。”
??司方神君擁有許多信徒,他見過很多雙眼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那些人的眼底永遠盛滿敬畏與信任,伏在他的腳底,卑微地乞求他能施舍一點福報,延綿子孫。
??也有人的眼睛如楚栖這般,信任的不摻半點雜質,不因為他是神,也不因為他法力無邊,只是單純因為他這個人。
??但那些人,他淡淡掃過去,便淡淡忘記了。
??在他漫長的人生中,極少有人能在他心中留下波瀾或痕跡。
??但,楚栖的眼睛不一樣,它太會黏人,一旦望過來,就撕不下,甩不掉。
??兩股視線在空中交彙,神君無端心跳加快,鼻翼起汗,周圍的氛圍也因此變得像是能擰出汁。
??視線逐漸拉緊,收縮,雙方鼻尖挺近。神君艱難地移開了視線,啞聲道:“若好些了,就起來吧。”
??楚栖的手已經伸到他腰間,聽到這話,微感不快地縮了回來,他轉動眼珠,裝模作樣地起身,然後又一下子摔在對方懷裏,虛僞道:“腳麻了。”
??神君:“……”
??楚栖被他抱起來,細細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等被放在榻上之後,依然沒松,神君扯了下他的手腕,無果,道:“我煉了藥在丹房裏,要去看。”
??因為彎腰,他的長發從肩頭滑了下來,垂在楚栖臉側,搔的有些癢,他擡起肩膀蹭了蹭被搔到的地方,道:“我也想去。”
??“你不是腳麻了?”
??“你抱我去。”
??“……別胡鬧了。”神君語氣轉為嚴肅,“我既然已經在無妄仙長面前承認收你為徒,日後你我之間就該保持距離,恪守師徒之本分。”
??本分?楚栖有些驚訝他的天真,已經做過那檔子事兒的兩個人,如何還有什麽本分?
??他心裏想着,面上未顯,還好聲好氣:“那師父,徒兒想看看您煉的丹藥,長長見識,不過分吧?”
??他眨眼暗示,神君更為凝重:“你若是三歲奶娃,為師便抱你過去。”
??他用力将楚栖的手拽了下來,強行按在被子裏,見他面色不虞,又低哄:“一夜未睡,你該困了。”
??少頃。
??“其實剛才你說畫中人的時候……”
??楚栖飛速冒出的話讓他停下了離開床頭的動作。
??“我差點就以為……我會不會就是你要找的人。”
??神君颦眉看他,若非漾月天生福星,絕無可能如此苦命,他也幾乎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孩子。
??楚栖繼續道:“我有點害怕,又有點開心,就想,是不是我上輩子得到的太多了,所以這輩子才會這樣?又覺得,原來這世界上還有兩個那麽那麽厲害的神,那麽那麽在乎我,好像還挺幸運的。”
??“小七……”
??“後來你說,他那樣的人,一定會永世順遂……”楚栖喉頭一哽,定定道:“我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
??你要找的人,都已經那麽那麽幸運了,都已經有那麽那麽厲害的神在眷顧着了,你為什麽還要湊上去?
??你就不能是我的麽?你就不能,向天道對漾月那樣,做我一個人的神麽?
??楚栖終究是不同的,或許因為那場露水姻緣,又或許是因為他身上糅着天真殘忍兩個極端,神君在世間游蕩九千多年,見過無數悲苦之人,從未有人能短短幾句話便令他痛惜不已。
??他撫着楚栖柔軟的發,向他許諾:“下一世,我去尋司命天君,為你重新批命。”
??“那楚栖怎麽辦呢?”
??楚栖怎麽辦呢?楚栖又做錯了什麽呢?楚栖就活該沒人疼沒人愛,活該被毀容被鞭笞,活該千人唾萬人指麽?
??楚栖的眼睛很亮,烏溜溜地盯着人的時候,會有一種天真的稚氣。
??像不停蹭人的小貓崽,哀哀喵喵,不知羞恥。
??因為想要,所以去要,全憑本能。
??神君默然半晌,終是張開雙臂,穩穩地将小貓崽摟在了懷裏,暫為安慰。
??楚栖的下巴貼在他的肩頭,猝不及防愣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揚起唇角。
??好好一個美人,怎麽這般心軟好騙啊。
??這樣容易動容的人,一定很容易被別人騙走,還是要把他藏起來才能安心。
??隔壁罰跪的那間定室就極好,門一關上,一點光都不透,就是需要打一根結實些的鎖鏈,不然可能拴不住他。
??果然還是要做他一個人的神啊,只給他一個人看,只讓他一個人摸,只為他一個人而活。他的思想,身體,所有的溫柔疼惜,同情憐憫,也都該只屬于楚栖一人。
??漾月也好,天道也罷,都有多遠死多遠。
??他難得有認定的東西,就算是毀了,也絕不要再分給別人半點。
??“師父。”楚栖漫不經心地斂睫,指尖揉上神君的後頸,細細慢慢地滑下後領口,停留在第一節 脊椎處來回摩擦,嗓音如指尖動作叫人心緒紊亂:“徒兒命苦,勞您多疼疼,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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