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神君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掌心軟而不柔,?幹而不燥,帶着淡淡的薄繭,按在眼睛上的那一刻,?仿佛有了緩和疼痛的作用,?楚栖的靈識忽然微微一靜。
??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刮過神君的掌心,帶起一股輕搔慢撩似的癢。
??森森鬼氣消失匿跡。
??神君的嘴唇湊到了他的耳邊:“好好養傷,?不管怎樣,我都陪着你。”
??楚栖想起祭壇上他說過的那句:“怎樣都要。”
??“……是,不管我對師父怎樣,?還是,不管我變成怎樣,你都陪我?”
??“不管你對師父怎樣,不管你變成怎樣,?我都陪你。”
??楚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好聽的話。
??他不知道師父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情說出這樣的話,?是出于同情,還是因為他本性良善,?但無論如何,?既然對方許了這樣的諾言,他都一字一句記在了心裏。
??“你這樣說,?我會信的。”楚栖說:“我信了,你就跑不掉了。”
??“就是給你信得。”神君說:“我不跑。”
??神君彎腰,?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床榻,那只手始終沒有從他眼睛上移開:“我就留在你身邊,?哪裏都不去了。”
??他蒼白的嘴唇慢慢咧開,到了這一刻,他開心的時候還是單純的開心,?很開懷的樣子,虛弱的聲音裏藏不住雀躍:“師父是我的。”
??“是。”
??“我一個人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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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楚栖笑聲裏帶着啞意,他咳了咳,嘴角又溢出細細的血跡,神君克制着指尖的顫抖将那血跡擦去,道:“小七,你要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嗯。”楚栖說:“師父別怕,我不死,我還沒報仇,還沒抱師父,不會死的。”
??事實上,他的意識也的确在逐漸模糊了。
??楚栖很想再說點什麽。
??他當然不想死,這世間誰都會放棄求生欲,楚栖唯獨不會。
??本來其實,也沒有多怕會死。
??可這會兒,忽然就有些怕了。
??他剛剛才得到他的神啊,想多少,也得再活個七八十年,才算圓滿。
??幸運的是,他在睡夢中也一直能感覺到疼,哪哪兒都疼。
??痛感是世界上最讓人讨厭的東西,但痛感也的确是尚在人世的證明,以前很多次生死一線,楚栖都是靠着熟悉的疼痛,來告訴自己,受傷也還會好的,會好,就還有希望更好。
??楚栖睡着了。
??但眉頭一直皺着,偶爾發出呓語,是在喊:“在疼,不怕……”
??在疼,就沒什麽好怕的。
??着實是罕見的,活着的宣言。
??他發了燒,發燒的時候更開始說胡話了,一會兒說錯的都是別人,一會兒說要殺了人家,總歸,他是幹幹淨淨,一點錯都沒有。
??全世界都欠他的。
??小壞蛋,是真的惡。惡的肆無忌憚,惡的毫不掩飾。
??司方一生行善無數,做夢都未想到,有朝一日,會愛上這樣的冤家。
??小壞蛋發燒了,他含着退燒藥,貼着唇喂了進去。
??小壞蛋喊冷了,他将手放在其胸口,将暖融融的靈力傳了過去。
??小壞蛋又開始喊熱了,他取來了帕子,越過燒傷的皮膚,細細地幫他降溫。
??小壞蛋又開始喊疼了。
??或許是燒的迷糊,神君第一次,見到他毫不掩飾的脆弱。
??睫毛濕潤地抖動着,飽滿的淚珠兒自眼角滲出,他啜泣着:“師父,師父,我疼……好疼,救救我。”
??神君眉目皆抖,半晌,才慢慢在床邊落座。
??他嗓音低啞到近乎用氣在說話:“你還會哭啊。”
??我當你真是,銅皮鐵骨,可堪風吹雨打,堅韌不拔呢。
??可這副樣子,這樣的脆弱,才應該屬于這個年紀,屬于這樣的經歷吧。
??神君目光落在他周身纏着的紗布上,在上古秘法之中,有許多禁忌之術,旁人不知,可對于天道來說,只要想做,就未有做不成的。
??只是這副身軀,可能受限。
??他卷起了袖口。
??浩瀚靈力在床周蔓延,神君五指平移,虛虛擦過楚栖受傷的手臂。
??靈力擦過之處,神君裸露的手臂上緩緩出現了暗紅的燒傷。轉移傷勢,替其受過,這樣的話,經常會有親近的人說給病榻上的人,但天道規則,并非人力可違逆,故而,所有人也只是說說而已。
??他靈穴剛好,這樣耗費修為的事情,到底還是有些吃力,傷勢轉移一半,便陡然脫力,匆匆拿雙掌撐在兩側,才避免了砸在楚栖身上的狼狽姿态。
??手臂上的疼痛瞬間消失。
??神君額頭冷汗密布,重新伸手拉開滑落的衣袖,轉移的傷勢已經消失無蹤。
??過于逆天了。
??司道之人更信天道,規則就是規則,哪怕是天道本身,也不可随意違逆。若世間真出了代人受過的禁忌術法,定會大亂。
??但司道之人,若要瞞天過海,鑽起漏洞,也無人可阻。
??雖不可轉移傷勢,卻可以為其受過,轉移痛感倒并非難事。
??到了下半夜,青水才帶着枯鴻匆匆趕來。
??“我說這才幾日,怎麽就又受傷了,他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這般倒黴孩子,我真是從未見過。”
??“別提了,你看那山下,雨已經下了半夜,快過人腳,司方這次是真的豬油糊了心,竟然做下這樣逆天之事。”無妄跟着他一路朝神殿趕來,青水則握着那把屠神刀守在一側,眉頭緊鎖。
??枯鴻遠遠看了一眼,道:“如今災情尚不明顯,應當無礙。”
??“無礙?”無妄道:“真下上十天十夜,他積攢的所有功德,皆要付之一炬!司方神君,可以直接改成滅方魔君了!”
??“司方不是這樣狠心之人啊。”
??“所以我才說他豬油蒙了心,今日沖冠一怒若是為了什麽大賢之人也就算了,那楚栖你是不知道,簡直像是煉獄來的惡鬼,睚眦必報,窮兇極惡,他救了這樣的人,日後能得好去?”
??“你說這話我不贊同,我觀楚栖像是一張白紙,你拿黑墨塗之,他自然黑,若拿朱筆塗之,他還能惡到哪兒去?”
??“我并非是在指責楚栖,今夜他被架上邢臺焚燒,我也十分震驚,深覺殘忍,便是神君不出手,我若見了,也是要救得。”無妄急急辯解:“可救便救了,為了他将萬民陷制水火,自損陰德,實在不可取啊!他這樣會害了自己的,神君于我有大恩,我豈能看着他做下這種錯事。”
??“仙長說的也有道理。”枯鴻思索,道:“我當年去寒山采一仙草,差點被護草妖獸活活拍死,也是司方救了我……待會看能不能勸勸吧。”
??神殿不能從上空直接進入,他們還是跨過了懸崖,從正門進入,幾個人一路匆匆趕到小築,卻見所有靈力都聚集在主廳位置,那裏像是一個巨大的濃縮球,海浪一樣洶湧着。
??“又在用同樣的方式守護他的小徒弟啊。”枯鴻嘆了一聲,擡步走了過去,室內一片安靜,只有無邊靈力不停地旋轉,旋渦中心的床榻上,神君側身坐在床沿,掌心放在楚栖的額頭,似乎在施什麽術法。
??三人望了片刻,枯鴻一頭霧水,無妄也迷惑不解,他們左右看了看,忽見青水臉色蒼白。
??枯鴻道:“怎麽?他又行什麽禁忌之法?”
??青水猶豫了一下,道:“好像是,種靈。”
??“何為種靈?”
??“二位有所不知,這種靈乃是神君所創之禁術,幾千年前我随神君一邊游歷,一邊尋找漾月仙君,曾經遇到一個被妖怪吞了半魂的孩子,方才十二。他父母皆已經年紀很大,晚年得子,十分寵愛。”
??“那孩子雖年幼,卻是個罕見的天才,在遇到妖怪之前,就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小秀才。可因為被妖怪吞了半魂,因此變成了傻子,夫妻二人涕淚橫流,求神君為其想個辦法,但妖怪已死,那半魂也已經被煉化,想要修補殘缺之魂,談何容易?”
??枯鴻意會:“取靈補靈?”
??“正是。”青水道:“把少年之靈種在父母的靈上,猶如将新枝插在靈土之中,取父母的靈做養分,源源不絕,彌補那孩子殘缺的靈魂。”
??“愛子之心啊。”枯鴻嘆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與無妄對視一眼:“楚栖的靈,受惡火焚燒,他這是要……”
??“以自身作為養料,養其育其,滋其潤其。”
??無妄臉色微變:“如果養料盡了呢?”
??“後來,父母被抽幹了,他們是心甘情願的,那孩子長大成人,功成名就,子孫滿堂,一直活到了五十三歲,又重新變成了傻子,不久便墜河淹死了。”
??“治标不治本,他瘋了。”無妄上前,卻被枯鴻攔住:“這等禁忌之法,施展必然吃力,貿然打斷只怕會受反噬。”
??“那怎麽辦?”
??“我想司方此舉必有用意。”枯鴻道:“楚栖若是漾月,找回心晶,還有可能修補其靈,那才是治本之法。”
??“心晶游離天道之外,連司道天尊都不知道它的下落,我們能去哪裏找?”
??“且看看吧。”枯鴻道:“先有天懲,又有種靈,這兩件事,哪個看上去都不是一時沖動的行為。”
??青水知道,這是深思熟慮過,甘之如饴的付出。
??種靈的事情結束之後,他跟在白衣神君身後,道:“那老夫妻真傻,他們留着魂魄,還能轉世,還能再組建新的家庭,有新的孩子,何必執着這一世?”
??“拳拳之心,可表日月,深深之情,可動天地。”
??“神尊是在贊美?”青水說:“那如果有一天神尊遇到這樣的事,也會這樣做麽?”
??“縱死烈酒濃一口,不生白水淡百年。”
??“那我跟神君不一樣,我還想活很久很久……”
??“也不是人人皆能遇到那口甘願赴死的烈酒,你不必多慮。”
??“那可太好了,我這輩子都不想遇到,神君,你想嗎?”
??那聲音,似乎穿越了漫長的,孤獨的時間,遠遠地,飄忽地,傳了過來。
??“……那得,何其幸哉。”
??千年前,他說,何其幸哉,才能濃之一口。
??千年後,他遇到了他的烈酒。
??果不其然,縱死何憾。
??作者有話要說: 小七:烈烈烈烈烈烈烈(略略略略略略略略)
??神君:……
??給你頒個氣氛破壞王的獎不怕你驕傲·jpg
??有點卡文,等我理一下大綱再爆更_(:з」∠)_
??然後明澹的名字是明澹(談話的談讀音),澹臺的澹。
??感謝在2021-05-06?20:21:30~2021-05-07?19:43: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玖夏?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天黑請借鑒晚安、君曉入曉?10瓶;雲游?5瓶;雩渝、123小可愛?2瓶;瑩瑩瑩瑩、受都是朕的魚塘、o-orange、心之雨栩?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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