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醫院的宿舍樓配備的是單人單間,于棠棣心緒不寧,回來第一時間,卻是給劉藍藍打了個電話:
“表姐,是我,幫我查一查方席然這幾年的事情。”他停頓,擡手抽過桌上的電腦,放在自己腿上打開,聽見那邊雜亂的聲音忽然停下,他又叫了一聲:
“表姐”
“你查他做什麽,之前說好瞞着郁姝的,那方席然就是個瘋子。”那頭劉藍藍沉着臉,眼鏡這些年來越戴越厚。
就像她所期待的,現在的她成為了一個私家偵探。
“等等,你回臨北市了”她很快嗅出不一般的味道,追問。
她很久沒收到過于棠棣的電話,唯一的聯系大概是昨天,她在那頭順帶一起提醒着:“哦,之前做運營的錢昨天轉你了。”
于棠棣點開國際郵箱,發送了一封文件,手機夾在肩膀:“嗯,回來了,郁姝她,好像知道了什麽。”
“錢我轉回給你去查,關于方席然這些年收着藏着的,視頻或資料全部都打給我看一看。”他目光停頓,落到桌面上的合照,目光柔和下來。
大男孩青澀,旁邊的女生也笑的很開心,兩人中間還捧着碩大的獎杯,如同般配的一對。他有種錯覺,認為自己一直陪在她身邊。
劉藍藍在那頭叫了好幾聲才得到回應,按了按眼鏡:“沒問題,不過你……要追回她”
于棠棣思慮了差不多半分鐘,才回答:“退出那一天,我早就輸了,我只是不想她難過。”
那頭也沉默,挂斷電話前,于棠棣只聽見劉藍藍幽幽地說:“不想她難過,就搶回來。”
于棠棣啞然,放下手機,他走向浴室,打開了亮黃色的燈光。
他雙手撒氣般扯開脖子上的絲巾,目光一直放在牆上的全身鏡上,鏡子裏的男人露出迷惑的神色,轉而清明。
身上的高領毛衣被脫下,露出底下美好蓬勃的男性軀體,而破壞美感的,是從下颌角二指往下,一直延綿至肚臍眼的潰爛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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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一幅血紅的怪狀圖,就這樣生長在他半邊身體上,愈合且凹凸不平的質感,顯然是舊傷。
就連他每每看見自己這幅身體,都覺得無比惡心。
于棠棣的手撫摸着這些燒傷,想到她看到這些的時候,會覺得污穢,會被吓到吧,她這麽喜歡美好事物的人,對一切都抱有完美的感受。
醫院的白色世界裏,方席然的話時常還環繞在自己的耳邊,那時才十八歲的于棠棣目光絕望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身上的疼痛,被包裹着半身的紗布,還有耳邊刺耳的聲音,讓他喉嚨泛酸作嘔。
“于棠棣,你拿什麽和我比,現在你只是一個喪家之犬,還是一個醜陋無比的人。而我,依然是衆人圍捧的明星,我有錢,也有權利關系。”
“我爸他自殺死了,他還沒得到你一句道歉!你說,應該死的人,是不是你”
于棠棣想笑,可他的嘴角怎麽也牽扯不起來,他說:
“可我怎麽舍得離開她。”
他知道自己從那一刻,全都毀了,他失去了資格。
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男人眼裏眷戀不舍的溫柔目光,像給了方席然重重一拳,讓他咬緊了牙。
太礙眼了。
沒幾天,于棠棣親眼看到了自己的死亡通知書,輕飄飄的一張紙,落在他無法動彈的眼前。那時他麻木地長着眼,蒼白的臉如同鬼魅。
“你辦事效率挺快的。”他苦澀地笑。
“放心,我已經答應了你,離開這座城市。”他說,緩緩地閉上了眼,忽然張開嘴用力地呼吸,方席然就這樣看着他,陰恻恻地笑。
這是屬于他的勝利,方席然一直這樣認為。
“幫我照顧好她,哥,看在我們這一點相同的血緣,答應我唯一求你的這件事,好嗎”
方席然答應了,可等他親自回來,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做到。
……
“小姐,于醫生不喜歡主動的女孩子,你這樣等他也沒用,還不如換個對象呢。”護士苦口婆心地勸。
前臺的小護士都快要說幹口水,說不清這是第幾個來挂醫生號但又說不出病情的女生了,全部都是來找新來的于醫生。
萬般艱難地擺脫了方席然約會的郁姝先去做了個美容,又修了個指甲,身後沒有人跟着的感覺讓她爽實地哼起歌。
等她來到醫院的時候,剛好掐中正常的下班時間。
出了電梯,人不是很多,但進門的氣氛有點不一樣。
“應……嘉”郁姝不是很确定地叫了一聲正扯着護士的女人,她的臉半遮半露,特地蓋下的一大片頭發也掩不住臉上的傷。
應嘉聽到郁姝的聲音,咬着牙松開手,一時有些狼狽。
郁姝拉過她的手,她的眼睛和她的弟弟很像,本應該幹淨明亮,此時卻像蒙上了灰。
她深究的目光又落在她手臂的傷上:“你怎麽回事,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情,你可以告訴我。”
郁姝剛說出口的話,已經有人先越過了她。
于棠棣走到應嘉身前,身上已經換下了醫院的衣服,他目光似掠過郁姝,很快卻換上擔憂的神情,郁姝看着有點心堵。
她清了清神,覺得自己這種占有欲的念頭未免過分。
“棠棣,我,我離婚了……”應嘉猛然拉起于棠棣的手,不管不顧地就依賴地擠進他的懷裏。
頓時一個大廳內都是震驚到極點的吸氣聲,自然也有不知情況看熱鬧的。
于棠棣不認同地搖了搖頭,拉開了應嘉,卻還是溫聲說:“應嘉,出去說。”
“郁姝,坐在這等我。”他很快糾結又後悔地停下了自己的話,仍是說:“前臺有熱水。”
說完他就帶着應嘉走了,郁姝莫名心情好了起來,那種感覺就仿佛是,長在身體裏的那一處熟悉感又重新回來了。
方席然會問她喜歡吃什麽,會給她點菜,于棠棣不是,他會為了你去學做這道菜。很細小的東西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卻能像另外一個自己一樣,深知于你。
如此,這仍是六年前的那個少年啊。
于棠棣回來,手裏還拿着個信封,很有厚度。
他微微扯起了笑,停留在表面,他和郁姝說:“走吧,送你回家。”
“于醫生,我特地過來這裏可不是為了讓你送我回去的。”郁姝故意意圖不軌地笑,揚了揚手,撫了撫自己耳邊的頭發:“說好的,我們是來偷、情的。”
能把偷情說的這麽清新脫俗,也是難為郁姝了。
兩人沉默間如願同意了一起去幹壞事,其實也就郁姝半威逼半利誘着去一起吃飯。下着樓的時候,郁姝伸了伸手去夠男人的手,一次,兩次……
全部都被他不經意地躲開,郁姝停下來,不走了,低着頭等于棠棣回頭。
“于醫生,吃到嘴了就不承認了嗎那天在診室的衛生間,你還記得吧,如果不記得……”她平常眉眼淡淡,一旦露出怯弱的神情,更是難以招架。
“別說了,走快點跟上。”男人無奈地回頭,嘴角卻是笑着的,他拉過郁姝的手,擋在她身前,帶着她穿過一張張陌生面孔的人群,還有別人注視的目光。
兩人去了醫院對街一家不大的餐館,看着不大,卻很有煙火氣,老板娘一進門就開懷的笑:“哎進來做,這兩孩子長的真俊啊。”
郁姝把遞過來的菜單直接放到于棠棣面前,讓他點,她看着于棠棣果然點了幾個自己熟悉的菜,沁着笑意。
手機響了響,她低頭打開手機接到一條信息,大致內容是錄音筆可能修複有點麻煩,還要再等幾天。
兩人一時無話,卻又是要說的話多到不知道從哪說起:“應嘉她的臉,還有傷,怎麽回事”她疑惑地多問了一句:“她好像很依賴你。”
于棠棣給兩人都倒好了水,一只經常不見日光的手白淨地能清晰地看見凸起的血管。
他輕緩地說:“應嘉她的前夫有家暴傾向,剛回臨北時我幫了她一回,今天她來把錢還到我手上。認真想想,以後要怎麽樣,也沒有人能幫得了她,只能看她的選擇。”
“那她怎麽不報警”
“沒有用的,社區安排調解,可後來卻是變本加厲地拳腳相加。”
郁姝恍惚着“哦”了一聲,想起第一次見到應嘉時,她是個陽光可愛的女生,想來也是家裏疼寵的乖小孩。
“她是你的初戀吧,那時候你帶她來見我,我想她家裏條件應該很好,穿的衣服幹幹淨淨,鞋子和背包都是名牌。”
于棠棣聽到“初戀”的時候手拿着茶杯的手頓了頓,等到指腹感覺到燙意才放下。
他的初戀嗎……
沒有的,從來沒有。
有些東西還沒來得及開始,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會舉着刀子讓你結束,那個時候的他就是死死護住那顆真摯的心的少年。
郁姝皺起眉,奇怪地看向他的茶杯,轉而落到他清隽的臉上:“怎麽了”
“吃完這頓飯,我送你回家,以後,你就不要來找我了。”
郁姝不可置信地站起來,他的話就像打在她臉上的巴掌,她質問道:
“于棠棣,你是不是覺得我說的在追你是開玩笑,是不是覺得我眼巴巴地跟在你身後很有趣,但你不知道,那年拿着你死亡通知書那天,沒有人難過的哭,只有我一個人哭的像個傻逼!”
“現在我知道了,為什麽她們一點都不難過,因為她們都在做戲給我看啊,每個人都知道你沒有死,只有我相信了!”
“你們都瞞着我……”
天知道她知道于棠棣出車禍死那天有多難過絕望,她重新見到他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那顆心抽的有多痛。
所有人都覺得,和方席然這個各方面條件很好上大明星在一起,是自己八輩子撿到的福氣……
“所以我說讓你離我遠點,別再自私地闖進我的新生活裏。”于棠棣捏緊了手,手心都掐的發疼,只有這樣,他才能忍住說出這句話時聲音的顫抖。
他不允許現在的自己什麽都給不了她,他受不了這種若即若離的不安定,他怕傷害到自己存在心頭最重要的人。
郁姝捏着水杯,掙紮的很久還是沒忍心把熱水往他這張臉上潑,她定定坐着說:“好,我也沒這麽賤,如果我再來找你,我郁姝這個名字就倒過來寫!”
旁邊的老板娘端着菜尴尬地攔了攔突然吵起來上兩個人,一手橫在兩人面前,樂哈哈地說:“先吃飯先吃飯,吃完了消了氣再說,我年輕也這樣,三天兩頭就跟老伴吵,這不也沒影響我們現在老來恩愛啊!”
于棠棣側過臉禮貌地對老阿姨笑了笑,勉強着臉色說:“謝謝。”
“謝謝阿姨。”
兩人忽然就停止了吵鬧,各吃各的,互不打擾,就像是來拼桌的陌生人。
草草地吃了幾口,郁姝放下筷,于棠棣也沒什麽心情繼續吃,拿出皮夾準備給錢,一只細瘦柔軟的手先一步把一小疊的紅票放在桌上。
郁姝挑了挑眼尾,故意湊近男人的臉,暧昧一笑:“弟弟,我不白嫖,嗯,這兩天當我包了只漂亮的鴨。”
郁姝心都快怄死了,盡管撐着面子羞辱了人,還是覺得開心不起來。
老板娘見郁姝走了,順嘴說了句客氣話:“小姑娘說的都是氣話,剛才我還看見她樂呵呵地拿手機拍你呢,肯定很喜歡你。”
“或許是吧,但是我們不合适,我也配不上她的喜歡。”于棠棣愣了愣,看着桌上那一堆紅彤彤的票子,有些無奈又包容地拿來疊數好,整整的三千,卻很像她,一如既往的大方。
阿姨奇了怪了:“怎麽回事哦你這小夥子,人長得俊,還是在醫院工作的,你怎麽比我們老人家還頑固呢,現在都不興說門當戶對了,你還淨說什麽配不配得上的。”
于棠棣不置可否地一笑而過,他把細心地把郁姝留下上錢平放到自己的皮夾裏,這才重新抽出自己的錢,給付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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