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五十八
譚佳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昏睡過去的,只知道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仿佛經過了一場冗長而精疲力竭的夢,睜開眼睛是一片令人恍惚的白色,偌大的寂靜的病房帶來強烈的壓抑感,她只覺有些不适,茫然地動了動身子,手背突如其來地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她驚叫了半聲,愣愣地看了過去,這才發現自己在輸液。
房門就在這時候被推開,一身護士服的女孩子邁着大步快速地走進來,一邊對她做簡單的檢查一邊溫柔地輕聲問:“譚小姐,是有哪裏不舒服嗎?”
譚佳兮木讷地眨了眨細長朦胧的眼睛,目光緩緩地掠過護士年輕的臉,落在門口。
“佳兮,你醒了?”一個儀态端莊的中年婦人聞聲而至,神色十分擔憂。
譚佳兮怔忪了幾秒,認出來人是柯以辰的母親,瞬間眼睛便有了光亮,她努力地清了清沙啞的嗓子,一字一句清楚地問:“伯母,以辰怎麽樣了?需不需要我去照顧他?我為什麽在輸液,我沒事的。”
柯母腳步頓了頓,沉默了許久才猶豫着開口,憔悴的面容揭示了她已疲憊不堪的狀态,講話時的優雅莊重卻不失分毫:“佳兮,以辰那孩子的病是先天性的,我生下他的時候醫生便說他不會活過二十歲,所以……二十歲後的每一天,那孩子都有可能被上帝帶走。”
譚佳兮猛地揪緊了床單,低頭無助地咬了咬唇,喃喃地說,似乎只是在機械地重複着牢記于心的東西:“他說他治好了,他說他已經沒事了,他說他要娶我的……”
“孩子,別太難過,”柯母心底動容,不由得摟住她,輕輕地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肩膀,“我們一家人早就做好了迎接這一天的準備,那孩子很好,是我們整個家族之中最好的一個,可惜……”
“他……在哪,我想最後見見他……”譚佳兮閉着眼睛打斷了柯母的話,不想再聽下去。
“佳兮,你昏睡了整整兩個星期。”柯母沉重地嘆了口氣。
“什麽?”譚佳兮無意識地反問,繼而仿佛明白了什麽,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針尖刺破了她手背的血管,,湧出的血液在她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突兀,而她渾然不覺。
柯母神色一驚,連忙過去将針頭拔下,然後拿了消毒棉按住她手背的傷處:“這孩子,不知道自己在輸液?”
“您為什麽可以這麽淡然地說出這些?他是您的兒子!”譚佳兮死死盯着柯母過于平靜的臉。
“在得知他有病的那一刻,我沒有任何一刻不在惶惶終日中度過。”柯母偏過頭去,似乎并不想繼續說下去,“佳兮,忘了這些事情吧,你是個好姑娘,會遇到更好的人。”柯母拍着她的背安撫她。
“您是騙我的吧,他一定沒事的,他只是不想要我了對不對,一定是這樣!”譚佳兮推開她就要下床,可是立刻被站在一旁的護士攔住,她拼命地掙紮,但全身都使不上力氣,兩周的昏迷耗盡了她原本便不多的體力。
“譚小姐你現在不可以下床,你曾被注射大量的催-情毒品,現在身體還十分虛弱。”護士手忙腳亂地壓制這她,語帶責備匆匆地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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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兮,以辰已經死了,葬禮是一周前舉行的,看清楚這個事實,并且接受它。”柯母的表情平靜如初。
譚佳兮的動作一僵,本就蒼白的面色漸漸褪成鐵青,乍一看已如死灰般駭人,許久她才低聲壓抑地痛哭出來:“伯母,我并不是什麽好姑娘,是我害死他的,如果不是我……”
譚佳兮的腦中閃過昏睡前的零碎片段,突然像是找到了救贖一般跪在了柯母面前:“是我,伯母,都是我。”
柯母着實吓了一跳,連忙俯身把她連拖帶拉地扶起來:“佳兮,你這是做什麽,這不是你的錯。”
“以辰那麽好,我本就配不上他的,如果沒有我,他或許現在還安然無恙地過着很好很好的生活……伯母,您一定很恨我吧,我害死了您的兒子!”譚佳兮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罪惡感擠壓成了一塊密實的鉛球,不說出來她會窒息而死,她甚至強烈地希望柯以辰的母親會瘋狂地拿出一把刀,就那樣從她的胸口劈開,對,劈開!那樣就可以解脫出來。
“我知道,佳兮,什麽都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遭遇也……都過去了,沒事了,孩子。”柯母柔聲細語地安撫着她。
“不是!如果我沒有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如果我早點回去,如果……”譚佳兮拼命地解釋着。
可柯母只是十分同情地看着她,再次嘆了口氣道:“孩子,好孩子……別這樣想,跟你沒有關系,你也是身不由己,綁架你的那些人從一開始就是針對以辰,這些跟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你也是受害者,你這樣嬌弱的女孩子又能反抗的了什麽,伯母明白,并沒有怨你,沒有人怨你,別亂想。”柯母繼續輕輕地拍着她的手背。
“什麽?”譚佳兮聞言愣了一秒,“他們是針對以辰?”
“警方說那些人為了故意刁難以辰,不斷地進行通話指示直到淩晨,以辰不可以過度疲勞,否則直接導致的便是心髒衰竭。”柯母解釋。
譚佳兮再次想起柯以辰死前的場景,那些細節依舊十分清晰地映在她的腦海裏,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頓了頓又開口問:“那……查出那些人是誰了嗎?”
柯母眼神暗淡了幾分,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欲多說什麽。
“我明白了。”譚佳兮無力地重複着,“我明白了……伯母,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
柯母怕她想不開,猶豫了幾秒,欲言又止了幾次,終究還是招呼了護士出了門。
譚佳兮保持同一個姿勢躺了很久,頰邊的眼淚漸漸幹涸,她空洞的眼神一直毫無焦距地飄向遠方。生平她第一次發現,被人這般毫無條件地信任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不被責備,不被懷疑,她曾經因此慶幸自己長了一張柔弱無辜的臉,可此刻她只覺得被令人發狂的罪惡感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她的一生中究竟有多少次像這般沉重到窒息的時刻,生命總是喜歡毫不吝啬地贈送她一朵漂亮至極的花朵,然後讓她親手去揉碎它,再親眼見證它的腐爛變質。
起初她又怎會不想大哭一場,不想放肆地悲傷哀痛一番。
她甚至想剔除全身讓她感到疼痛難忍的神經,想要放棄一切自生自滅。
只是每當這樣的時刻,她都會更加清楚地明白周遭并無他人,就算她一個人悲痛至死,得到的亦不過是自己對自己的憐憫。
可是拼盡全力去争取幸福又能怎樣,柯以辰死了,又一個說要給她幸福的人離開了她。
周圍的靜谧肆無忌憚,她愈發清晰地聽到由胸口傳來的漸漸枯萎的聲音,最後一塊被稱為希望的東西也開始腐朽了。
沈延北絕對沒有想過譚佳兮會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準确來說,是他根本不允許自己再對她有什麽可悲的期待。
他從未嘗過這般苦澀難言的滋味,從懂得“把妹”這種游戲開始他就如魚得水,甚至從未當回事兒過,可不知怎麽,同樣的事情到了譚佳兮這裏,他便莫名其妙地忍不住去犯賤,每次他被她氣的火冒三丈,都會想起她最初明明很好的,很喜歡他,也很溫柔,任何時候都很乖啊,從來不會跟他哭鬧,抱在懷裏像小貓一樣溫順……他一直一直不斷地說服自己,只要他不對她再做什麽過分的事情,真心去跟她求和,她總會重新跟他好的,直到她認真地告訴他,她是真的要跟別人結婚了。
擡頭看到譚佳兮的時候,他正發洩情緒般地在寬闊的泳池裏游第五十三個來回,冰冷的水珠劃過他高聳的眉骨落在眼睫上,他輕輕地眨了一下眼,下一秒便看到譚佳兮被何琪帶着走了進來。
她面色平靜地朝他看過來,就那麽一瞬間,他便覺得自己早已經跟水溫差不多冰涼的血液像是被點燃了一般沸騰起來,怔愣了數秒,他不着聲色地從泳池中游上來,随手拿了條毛巾擦了擦滴水頭發,對何琪揮了揮手,然後看向譚佳兮:“來要戒指?”
譚佳兮木讷地擡眼看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還沒找到。”沈延北迅速斂了眼神,利落地擡手拉開落地窗,繞過她走進了卧室。
“沒關系……”譚佳兮低頭笑了笑,泛白的皮膚幾乎毫無血色,她轉過身跟了過去,靜靜地把落地窗合上,輕輕靠在門邊,嗓音細柔得如同抛出一根銀針所劃出的弧線,“沈延北,好像我記得……那些人是你的朋友?”
沈延北眸色驟然一暗,洩憤似地将半濕的毛巾随手丢在一邊:“是,然後呢?難不成你還懷疑是我找人綁了你不成?”
譚佳兮細長的眸子閃了閃,沒有說話,頓了幾秒才輕輕抿起唇角,淡淡地軟聲說,帶着些許清純的蠱惑:“沈延北,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什麽?”沈延北心跳恍然間空了一拍。
“有點冷……”譚佳兮微微低了頭,鵝黃色的絨衣襯得她臉龐格外蒼白,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他恨不得将她揉進骨頭裏。
沈延北下意識地就張開手臂,然後僵在半空,他似乎也沒有好到哪兒去,全身冰涼冰涼的。他略微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說:“等我五分鐘。”說完便轉身走進浴室。
她不只是來要戒指的吧?
她其實是想念他了對不對?
她看上去臉色很不好……
沈延北一邊沖熱水澡一邊自嘲地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簡直着了魔,可偏偏她的任何一個小舉動都會撩撥到他心裏去。
等到他從浴室出來,譚佳兮居然已經靠在床邊睡着了。
“佳兮,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沈延北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瘦了一圈的臉頰,觸到她的皮膚之時詫異地發現幾乎沒什麽溫度,他蹙了眉,俯身過去用雙手捧住她的臉試圖讓她暖和一些,“佳兮?要不要泡個熱水澡?”
譚佳兮像是受了驚般猛地睜開眼睛,停滞了幾秒才喃喃道:“我睡過去了?”
沈延北緊緊抿着唇沒吭聲,一把将她摟進懷裏,在她耳邊沉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嗎?你看上去一點都不好。”
回答他的只是譚佳兮輕柔的呼吸聲,他能感覺到她柔長的手臂漸漸環住了他的頸子,她的氣息包圍過來,這樣久違的親近讓他整個心都軟成了一灘水,可是下一秒,他只覺頸部遽然一痛,本能地閃躲開的同時,薄薄的鋒利的刀片就那樣擦過他因為她而溫熱起來的皮膚,也同樣擦過他依舊在雀躍的心。
是頸動脈的位置……沈延北全身僵硬地鉗着她細軟的手腕,雙唇發抖甚至發不出一聲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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